【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最新全本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 <善解公子衣> 开卷 我昨夜又做了那个梦,梦里那人似是十分熟悉我的身体,攻城略地娴熟异常,激进却又从容,那因情|欲而略带沙哑的低低笑声简直是要勾死人,迫得我自梦里汗涔涔的醒过来,还能感觉到身体的发热。 古人云食色性也,我深觉很有道理。梦里的那个男人就像一碗肥而不腻的红烧肉一般,我吃得很是爽快,所以我醒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咂巴了一下嘴。 我从床上爬起来,身上的衾衣被汗湿了一层,贴在身上,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因这个梦而显得有些煽情的粉红色的胸乳,纵是脸皮厚如我,也不禁红了一下那张老脸。 我用手巾擦了把汗,觉得自己莫非是太久没有看得顺眼的男人了,才会做如此诡谲的春梦。于是开始寻思我周围的那些个“红烧肉”们,哪个比较符合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重口味。其实真要说起来,我周围的那些男人们实在是很萧索很枯竭,怎么看都只是一块鸡屁股肉,或者是瘦津津的排骨,但是不管怎么样,哪怕只是一条只能塞牙缝的肉丝儿,它也是肉啊。 就这样,关于“红烧肉”的这个梦境严重影响了我高洁的品格和端庄的态度,以致于我第二天出门晃悠,瞅着咱寨子里的那些男人的眼神就有了那么些想入非非。 这里要说一下,我所在的寨子是在东川一个小镇郊外的一座山上,名曰霸气寨,抛开这个霸气泄露的名字不说,它内里其实就是山下小镇的百姓口中无恶不作烧杀掳掠罄竹难书的山贼窝,并且他们在痛恨我们惧怕我们的同时还有一丝惋惜,说干我们这行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前途暗淡不说,吃的还是青春饭,兹要是哪天老了,那就只有等死的份了,所以他们总结了一下,山贼这活和青楼里卖笑或者卖艺或者卖身的婊|子,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我初初听到如此神奇的逻辑得出的结论时皱了一下眉,然而很快想开了。这年头,民生不济,山脚下卖白菜的死胖子都能厚颜无耻地把一把白菜叫价到十文钱,朝廷命官每年拿着那点可怜的俸禄四处赊账,就连开赌坊赔本的王老虎额头上那个王字都已经隐隐散发出王八之气了,所以在如此萧条的情况下,山贼这样自主营生招商揽资的职业其实是很有前途值得深造的。 霸气寨里共有四个当家。 老大白蔹,从长相体魄等各方面来说,此人都是寨子中一堆肥肉烂皮里的一朵奇葩,再不济也是块腱子肉,很是让人垂涎欲滴; 老二……没有老二,寨子里的男人们在排名谁是第二的时候,脸上忽然都一齐出现了一种十分微妙的猥琐,所以老大一拍板,便直接跳过老二诞生了老三,此人就是包金刚,包金刚和白蔹恰是两个极端,别看白蔹的名字是如此风花雪月,然而他本人却是极其凶残的一条真汉子,包金刚则不同,在这彪悍粗俗的名字下,他本人则拥有一颗十分柔弱烂漫的少女心,他叱咤整个山寨的绝技是在他犯错或恳求等特殊场合下,视情况而定分泌出一滴或者一泡不同量的泪水以取得最终胜利; 老四金需胜,阴虚肾亏,终年苍白瘦弱,阴测测的眼睛里随时都在酝酿恶毒的主意,此人是山寨里万人嫌第一人; 我是老五,不要问我我有何德何能能胜任霸气寨五当家一职,只是我以为,有了前面二三四当家,我便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也被衬托得突出了一个明显的优点:正常。 此刻我晃悠时碰着的第一个男人就是包金刚,他正在葬花吟诗,这是他每日的例行活动,听到我的脚步声时他头也没抬:“请不要打扰我的构思。”一刻钟后他抬起头,脸上有一种尿崩般的激情:“云小茴,我用了一朵花开的时间,采撷了蔷薇做成的玫瑰色浓墨,编织成了这样如白云般高洁的一首诗,我将给你美的洗礼,颤抖吧!俗人!” 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然而包金刚已经开始吟诗了:“一夜七次郎,帐内多姑娘,要问有多浪,魂儿死床上。”吟完诗,他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一般,得意洋洋地抖着腿等着我顶礼膜拜。不得不说,包金刚成功了,我果然如同尿急一般发起抖来。 我落荒而逃,他失望地在我身后嚷:“英才总是不被世人所理解的!” 我的确不大能理解他,比如他总说自己是玉树临风,可我觉得,他一定是把玉树临风和弱柳扶风这两个词弄混了。 我逃的时候慌不择路,就逃到了老大白敛的书房。我前面说过,他是寨子里唯一看着养眼吃着有味儿的腱子肉,此刻这块腱子肉有些忧伤地支着额头皱着眉,看着摊在前面桌案上的一张纸。 我问他:“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探子来报,东川新封了诸侯王,是白玉京的人,情报来看,此人是个刺头,他上任东川王的第一天,很可能坚壁清野。我们霸气寨,应该是他打秋风的第一站。” 我颇有些不以为然,东川这地方,民风很是彪悍,街上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那群老娘们,随便拎一个出来,战斗力绝对抵得过一支正规编制军,白蔹就曾经口出豪言:“给我三千老娘们,老子能打得那些蛮子屎都挤出来!”然而大概是因为他这有些膈应人的恶心比喻,终究没有老娘们愿意响应他的振臂一呼。但是由此可窥一斑,这地方的诸侯王,可不是人人都做得的。 所以我仰天大笑三声:“等他能从那些娘们的肥屁股中杀出血路来再——” “——老大,寨子被人围了!” 我惊恐地吞下没说完的字眼,不可思议地瞪着挤做一团滚进来的小喽啰。这时白蔹已经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我紧跟其后。 外面已经是乱糟糟一片,那些平时嘴欠皮厚的小子们哭爹喊娘,满地乱窜。 就有这么一个不长眼的孩子滚到了白蔹脚边,逮着他裤腿抹鼻涕。 我眼见着白蔹额头上暴起一根人字形青筋,拎起那倒霉孩子的衣领吼:“哭你三爷个二舅!外面什么情况了?” 我突然想起我去白蔹书房前一刻还碰到过吟淫诗的包金刚,就这么一刻的时间内,对方神速地攻上了山寨,那么包金刚人呢?想到这里我问那孩子:“三当家呢?” “在外头,和东川王的人杠着。”接话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金需胜,“对方来势汹汹,之前我们一点消息都没听闻,所以没有防备。这个时候,大概大半个寨子都没了。” 这是霸气寨自建寨以来遇到的第一次重大危机,作为大当家的白蔹手一挥,铿锵有力地说了一句话:“那怎么办?” 金需胜瞥了他一眼:“对方是正规军,咱打不过,就算打得过,白玉京的人也不是好惹的,只怕打了他们,后面更是麻烦。可寨子里的兄弟都是我们自家人,不能眼睁睁瞧着被欺负,所以……” 我听得有些热血澎湃,我这几年在山寨,虽说当了个五当家,可实际上并没有做出什么贡献,如今逮着了这个机会,大不了大家齐心协力拼一场,后果无论怎么样,一起承担就是了。想想看,夕阳西下,残阳如血,一群挥洒热血的少年,哦!多么豪气的画面! 我看了一眼白蔹,看得出他和我是同样的想法,因为他两个眼睛里已经开始噌噌地冒红光了,于是我俩一起看向金需胜,就等他开口意思意思那么几句。 “……所以我打算让寨子被招安好了。”金需胜坦承且毫不犹豫地接口。 我尚有些反应不及,白蔹已经飙骂了:“我□你老母!”然后他便眨眼之间冲了出去。 我自然是跟着白蔹的,因为那些人还没有打进来,所以这一路还算顺畅,我们赶往前头的时候迎面摇摇晃晃走来了寨子里的厨娘,我眼见着她走路像是踩在棉花堆上一般飘飘然,脸上又有一抹不自然的潮红,顿时心里一紧,莫非那帮禽兽连年近不惑的厨娘也不放过?居然有口味如此独特且浓重的人! 我打算过去安慰厨娘,却见她脸上散发着痴迷的光辉,喃喃道:“那后生,好生俊俏的一张脸!” 我顿时了然了,厨娘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她进寨子的第一天,见到白蔹的第一面,也曾经这么原封不动地痴过一次,所以我放宽了心,可再转头一瞧,白蔹已经没人影了。 等我到了两方交汇的地方,那儿已挤满了人,但还是很有默契地分成了两个阵营,各自簇拥着老大。我们这边,我看到了白蔹,包金刚,还有几个平日一起议事的老家伙;对方那边,我看到了满眼银灿灿的兵器,为首的那人却是背对着我,从我这角度,只能看见他在风中猎猎飞扬的披风和一个后脑勺,我正怀疑那阵风会不会把他的披风裹到他脑袋上去的时候,他忽然回头了。 那一眼,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二 我都没好意思和别人说这是我十五年来头一次出家门。 别人总以为皇家公主是高高在上的那轮太阳,殊不知其实我就是个囤在皇宫十五年不出行的土王八,撑死了也就是这土王八的龟壳上镀了一层金。所以我觉得大家都该理解我如今的心情,那是土王八爬出水缸见到小溪时的澎湃,可是显然周围的人都没有响应我的兴高采烈,他们各自思索着各自的人生,每个人都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送行的车队在白玉京外停了下来,丑八低声对我说:“公主,该去和陛下告别了。” 我有些遗憾地把脑袋从车外缩回来,端起我公主的架子,挪到父皇的御辇前,他和我的弟弟云二已经在等我了,云二没有如同往常那般同我互掐,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他这个罕有的温顺让我有些心惊胆战,这时父皇说话了:“小茴,此次去商大人家住一段时间,父皇和弟弟很快会接你回来的。在商家住不比自己家,要记住你是云氏皇朝的公主,不可任性,不可放浪形骸。”——他着重强调了后四个字。 我点头,接着转向云二,看他和我有什么话说。 云二算计般地看着我:“商家有两个公子,一个比一个俊,你可不要去扒人家衣裳,小心商大人打死你。” 这是他每次打击我的必用句式,根据当前情况随时随地转换成甲家公子或乙家少爷,屡试不爽。而他的话柄要追溯起来,得说到两年前。 那年我十三,父皇在年末大宴群臣,御花园摆了几桌宴席。礼部侍郎带着他家小公子也来了,他家小公子年方十二,粉雕玉琢的一个玉人儿,只可怜那张包子脸,被几个妃子轮流捏遍,扁成了一张甩饼脸。我把他老爹那敢怒不敢言的神情看进眼里,决定救这小公子于脂粉香中,于是便借着找他玩的名义带他杀将出来。 近距离一看,那小公子白玉一般的脸颊泛着微红,含羞带怯的小模样真真勾人,就是因为礼部侍郎两袖清风,家里一向清贫,所以他那身朴素的衣服有些寒酸。我捏住他衣摆下一个线头,四处找不着剪子剪断,于是就想扯一扯,天晓得,我要是早知道他那衣服如此奇葩,我是决计不会去拉那线头的。 可是我还是拉了,那一瞬间,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他的衣服经纬也开始转动!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般,随着这线头哗啦啦地溃散了,我那时真傻,真的,我居然还抻着那线妄图知道线的尽头在哪里,于是就眼见着那小公子像一只陀螺一般转起来,身上衣服一圈圈的掉下来,你别说,那场景挺像一只在纷纷落花中翩翩飞舞的蝴蝶,美人儿就是转起来,那也是让人眼花缭乱的。 至于后来的发展,我拒绝去回想。但是从此以后我云小茴一战成名,名震八方,方圆一里人影绝迹。人都说出云公主云小茴,年纪小小色胆包天,善解俊俏公子衣。那屎一般的往事啊,简直不堪回首。 我从屎中把自己拔|出来,看到了对面云二不可置信的表情,因为要是在平时,我也一定恼羞成怒地把他小时的傻缺事抖出来反击,可是这一次,也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也许是因为这春日里的落英抖落了碎碎两三钱,我居然没有反唇相讥。哦,这他娘的芳草碧连天。 父皇最后还是走了,临走前又回头叮嘱我:“记牢自己的身份,任何时候,也不要放下自尊。” 可是自尊这种东西,我是多么懒得思考。所以我当时也没有把他的话放到心上去,只是陡然觉得有些伤感。 丑八劝我:“公主,此次动荡不会太久,想来陛下和殿下一定能镇住的,也许后天我们就能回宫了。” 我想也是。 云氏皇朝近几年隔那么些日子就要乱一次,只不过每次都是小打小闹罢了,这次虽然好像严重一点,严重到父皇要把我送到商家避难,可是我的弟弟,云氏皇朝的太子殿下都没有被送出宫,想来情况也不至于太糟糕,因为无论如何,云家的血脉总是要保住的。 再往前走,就是白玉京城郊了。为了掩人耳目,父皇只能送我到这里,接下去,便是我轻装便服独自去商家了。 商敬之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外人看来,不过是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静悄悄地驶进了商家的角门,可事实上,里头的排场是相当豪华,商家上到当家下到厨娘,一群人恭恭敬敬屏气凝神地列队在两侧,其神态之庄严,气氛之肃穆,让我不禁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他们不是在迎接公主,更像是在给一个死人出殡。 我本来想摆出一张笑脸和商家的人搞好关系,以示我其实是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然而这阵仗一弄,我要是一笑,不就是和死人诈尸一样了么?于是我把脸皮扯平来,配合着摆出一张不苟言笑的脸。 商敬之从头到尾都低垂着头不敢妄视,直到丑八扶我下车,才领着众人朝我行礼:“恭迎出云公主大驾!”我顿时觉得我父皇一定是和这个商敬之有仇,这样弄得人家府里鸡犬不宁,在自个儿家里还得战战兢兢,不能肆无忌惮地打嗝放屁扣鼻屎,是多么惨无人道。 于是我心里有些愧疚,捏着嗓子同他文绉绉:“商大人客气了。此番有叨扰商大人处,还请见谅。” 商敬之闻言又是一个不敢不敢,然后向我介绍:“公主,这是犬子,公主唤他商清珏便可,老臣若有照顾不周之处,公主可吩咐犬子去办。” 我仔细打量那个商清珏,因为他低垂着头,倒也看不清样貌,但能大概猜出该是一副清秀的面容,他的睫毛挺长,也许是因为我善解公子衣花名在外,此刻正在如蝶翼一般微颤,但神态倒还是十分坦然的。 我想起云二之前说过商家有两个公子,此时却只见到一个,于是问道:“听说商大人有两个公子,个个是人中龙凤,不知还有一个……” 商敬之脸上一抹尴尬的神色稍纵即逝:“犬子不才,不敢污了公主的眼。” “哪个公主的眼睛这么金贵,看我一眼就会被污?” 这话简直是神来之笔,接得如此顺畅如此滴水不漏,以至于大家统统都转过去看这声音的主人,于是我陡然发现我作为贵客的风头,完全被抢去了。 面前是一个少年,肩上扛着一支破烂的银枪,面容俊美,眼角含煞。 他正毫不掩饰地打量我,我长这么大,敢这么明目张胆盯着我看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一个,这让我很新奇,我便也施施然盯牢他看,只是乍然看到他的眼睛,我竟打了一个激灵,那双墨黑的眼睛,总让我不自觉地想到古书上记载的夜枭,一样的不祥和桀骜。 我一时失声,也无法移开眼睛,心里已然有些明白他何以如此不得宠。 “孽畜,不得放肆。这是出云公主,还不快快拜见。”最后还是商敬之的斥骂将我的神智拉回,对面的小子还在打量我,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是那种轻蔑不屑的神态,让我十分不舒服。 他沉默地与我们对峙着,最后轻轻哼了一声,拖着他的长枪,慢慢走远了。 商敬之回头对后面一个形容打扮像是管家的人吩咐:“今晚商陆禁食,不用给他送饭了。” 我这才知道那人的名字叫商陆,方才商敬之训斥他的口气,既不是愤怒也不是痛心疾首,而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像是在训斥儿子,倒更像是出于最基本的礼义廉耻去说一个不相干的路人。这样的无视,其实比痛恨更伤人。 我心里对他生气之余也有一点可怜,于是大度地决定不记他这个仇。 当夜商敬之设宴款待我这个蹭吃蹭喝的公主,因为避嫌的礼数,我与他们是隔着一道帘子一同用膳的,说起来宫里的帘子很是厚实,我曾在那帘子后剔牙搔头挠痒痒,甚至和丑八互相在对方的鼻孔里插了两棵葱,实在是掩人耳目之绝佳场所。而商府这帘子,却是极透明的薄薄一层,透过那一层纱,我果然没瞧见商陆,只看见商清珏和商敬之。商清珏吃饭的小模样挺勾人,薄唇一抿一抿,咀嚼无声,很是赏心悦目。 于是这顿饭在主客皆欢的良好气氛下结束了。饭后我邀请他们一同参与打骨牌这种群众喜闻乐见老少皆宜的娱乐活动,被委婉拒绝,于是我只得和丑八回商府专门辟给我们的院子里玩,你可以想象两个人玩骨牌其实是很无聊的,丑八便一边抹牌,一边和我说商家的一些家事。 说商家有两个公子,大公子商陆,二公子商清珏。普通官宦人家,总是较看重长子,可商家恰恰相反,商陆竟连一个私生子的地位都比不上,商清珏却十分得宠。 我问丑八可知其中缘由,丑八压低了声音,说是因为商陆的那双眼睛不得商敬之的心,便十分讨厌这个大儿子。 你看,一个人如果讨厌起另一个人来,怎么看他都不会顺眼的。不过我以为,商陆的眼睛虽然不祥,可他的屁股挺翘的,我默默地想着,陡然觉得这个少年身上披上了一层悲剧色彩,简直像一个传奇。 三 后来几天我都没有再见到过商陆,商家的人对这个大公子的失踪似乎也习以为常,亥时三刻准时闭门,也不管他有没有回来有没有吃过饭,像是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 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也不好过问。皇宫里这样的事其实更常见,我的父皇有这么多儿子女儿,真正得宠的也只有那么几个,余下的,其实过的也是和商陆一样的生活,不过是有饭吃有衣穿罢了。 其实我平常一般不大去想这种事情,一想到这种事情我就觉得特别厌世,这不符合我的风格,所以我很快把商陆忘记了,转而去磨商清珏带我出府。 商清珏是个文人,且是个有气节的文人,我多次利诱他带我出府未果,最后恼了,威胁他如果他不肯带我出府,就把他喜欢的那个大眼睛丫鬟妹子赶出府去,流落到街头去,卖到青楼去,给老财主做姨奶奶去,他这才答应了,但是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无限的怨愤。 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虽然作了最大的让步,但还是强烈要求我不能抛头露面和广大百姓亲切交流,所以给我雇了一顶轿子,他自己委屈地做个小厮跟在我轿子旁边。 我固然觉得坐在轿子里游京城就和脱裤子放屁一样操蛋,但总比连屁都没有的好,于是也就随他去了。 出了商府以后,我开始有点理解为何戏文里的小姐们总爱和野男人私奔了,想来她们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乍一看到这森罗万象的大千世界,难免会一时被屎糊了心,头脑发热地离家出走了,因为外面的世界实在是令人向往。我津津有味地看着这街上形形□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表情,不像在宫里,每个人的脸都像被糊了一块板砖,呆板而又无趣。 我觉得很新奇,然而商清珏很紧张。他一步不离地守着我的轿子,皱着眉东张西望四下打量,我想他一定以为街边那个卖烧饼的瘦子也是个心怀叵测的刺客。 他这样的表情也是我没有见过的。 要知道在宫里,每个人都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哪怕心里面惊涛骇浪:啊!这是什么!哦!这他娘的!咦!怎么会是这样!面上也肯定是一副微笑的样子,并且必须得抿一口茶,作淡定从容状,以示皇家威仪。 所以我看着商清珏的表情,觉得真是活色生香,然而他是不是也太紧张了些,我竟然看见他的睫毛都颤抖了一下,我这时候方觉出不对来,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我看见了商陆。 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商陆来,我只看见一群锦衣华服的纨绔子弟踩着一个穷小子欺负,但是当我看见商清珏冲过去叫大哥时,我便知道了,那穷小子原来是商家大公子。 我这么些日子在商府,多多少少对商清珏有了些了解,此人对他大哥的感情十分复杂,敬畏中带着恐惧,崇拜中带着胆怯,我每次瞧见商清珏碰到商陆时那畏畏缩缩又忍不住想要粘过去的小样儿,就忍不住会跳跃式地联想到一个又一个十分古怪的念头: 比如一对兄弟的血缘禁忌……嗯……惊世骇俗……伦理道德……之类的,我很为我这个念头而感到惊恐,但是幸好商清珏他喜欢那个大眼睛的丫鬟妹子。 我看着商清珏冲过去,拨开那些簇拥在一起的世家子弟,厉声喝道:“都散开!”气势很足,腰杆很挺,凛然不可侵犯,只可惜效果却不大好,那些世家子弟们不仅没有散开,反而像找到一个新乐趣一般起哄起来。 其中一个说:“呦,这不是商二公子么,我好心说一句,劝你就当没看见吧,反正商陆也不是你们家的人,不过是个杂种而已,对不对?” 另一个斜乜着眼:“商家的男人,没一个像样的!商清珏你会打架吗?” 我皱了皱眉,丑八立刻附在我耳边低声说:“公主,那一个是九门提督的四少爷,穿蓝缎子的是东夷校尉的独生儿,还有一个是……” 其实这些人的面孔我都眼熟,听丑八一说,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些人都是武将出身的,不知怎的混到一起。商清珏被商敬之当孔圣人一样培养着,就是一个手不能提的书生,哪里能打架,也难怪这些将门世家的混小子们看不起他。 我觉得我这趟繁花锦绣一样的出行被泼上了狗屎,很是闹心,正要下轿,丑八又很及时地俯下身来轻语:“公主,这次来商家暂住,诸位大臣并不知道。陛下的意思也是让您深居简出,最好不出。” 我其实心里是明白的,我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与商家扯上关系,不知道暗里又会有多少朝廷的老头子皱起菊花一般的脸深刻地剖析我与商家的蛛丝马迹,所以我犹豫了,抬了一半的屁股,又缓缓地坐了下去。 然而那边还在乱哄哄地扯蛋,商清珏想推开他们,把商陆救出来,结果自己却被蛮横地推搡了一把,我看着他摇摇晃晃地倒退几步,站住了!推他的那人还用脚在商陆脸上碾了碾,挑衅地吐了一口唾沫。 我本来应该掉头就走就当什么也没看见的,然而在我要回身的一刹那,我看到了商陆的眼睛。我不想去形容他的眼神,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我还是下轿了。 丑八在电光石火间明白了我的意图,一马当先,冲过去劈手就给了那东夷校尉的儿子一耳光,那一耳光又狠又准,看得我顿时觉得牙疼起来,心里对丑八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那东夷校尉的儿子被打懵了,偏过去半张脸,五秒钟后猛地跳起来,暴跳如雷地要去扭丑八的胳膊。丑八俨然是女子中一朵奇葩,眼一瞪,怒喝:“你敢动我?睁大狗眼仔细瞧瞧!” 那东夷校尉的草包儿子果然睁大了眼睛仔细瞧瞧,然后说了一句话:“不认识。” 啧,我笑了,问他:“那我你认识吗?” 那一群小畜生们一齐转向我,脸上的表情转换之丰富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好在他们还没有蠢到极点,为首的那个立刻审时度势地赔笑:“不知公……小姐出行,挡了小姐的路,该死该死,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慢着。”看着他们脸上那畏惧的小样儿,我知道我璀璨的人生要开始了,于是我说:“我的侍女差点儿被你们打了,陪我出行的商二公子也遭了欺侮,商大公子现在还被你们踩在脚下,你们想走,当我眼是瞎的不成!” 我一般不拿出公主的架势,所以一旦拿出来,那感觉特良好。他们果然停下了要开溜的脚,以一种等死的眼神看我。 我很得意,正在脑海里迅速翻阅关于酷刑的古籍记载,变故陡生!躺在地上的商陆忽然一个打挺,在众人皆措手不及的时候拾起他的银枪,“咣”地扫了一圈,登时人仰马翻鬼哭狼嚎,然后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跑了。 我傻眼了,一路目送他拖着银枪跑远,看到他跑了没多远,还回头看了我一眼。于是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少年给我的印象就是一张带着鞋印的英俊的脸。 所以说,圣母光辉照耀大地也不是人人都做得的,按照剧情,商陆此时应该被我感动了并改邪归正,进而再誓死效忠于我,可是他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跑了。 主角都跑了,我们这些小戏子顿时感到无趣,我和商清珏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操蛋两个字,于是很有默契地一同打道回府,也不再管身后那些满地打滚的公子哥们。 回到商府,商陆不在家。谁也不知道他受伤后会跑去哪里,也没人管他在外是否又惹事了,养条野狗都比这个容易。 然后我用完晚膳,坐在帘子后面听商敬之给我汇报一天的朝廷动态,谁和谁还是那样不对盘,谁还是那样和稀泥,这些我都曾经在父皇那里有所耳闻,除开这些,似乎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一切还是那么风平浪静。所以我想,大概父皇暗中进行的那场镇压,快要平息了吧。 夜里我派丑八去给我拿瞒着商敬之从白玉京夜市上买来的宵夜,然而叫了很久都没人应,不知道是不是又跑到哪里去玩了,于是我只得自己摸去厨房,今晚的月色很好,然而我这偷偷摸摸的行当却很令人不齿。 厨房里漆黑一片,我就着一点月色和手中微弱的蝴蝶灯瞪大了眼在灶台上四处寻找我的宵夜的时候,冷不防看见了墙角一团黑影,我瞬间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然而很快看清了那黑影的脸,居然是商陆。 我把灯凑到他面前去,果然是商陆。他嘴角又带了点血痕和青紫,那双黑暗中如同夜枭的眼睛让我很相信他下一秒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用利爪撕烂我的喉咙,我们俩相视了很久,最后我十分没有骨气地屈服了,我率先瞥开眼神,无耻地同他套近乎:“你也吃宵夜啊。” 嗯……宵夜……宵夜?!我猛地转过头,看着他吃掉我的茶叶蛋,我的豆腐脑,我的卤豆干,最后在五香馄饨底下翻出一个大虾仁,那是我让老板特意给我加的料,他也吃掉了,然后抹了抹嘴站起来看我。 我忽然觉得有些言语不能,可是我觉得这个像狗一样在厨房里找剩饭吃的少年其实很可怜,所以决定抓住一切机会对他进行一些人文关怀,于是我说:“你知道司马迁吗?” 他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 我继续唾沫横飞:“你看,司马迁都成了一个太监,还撰写了《史记》这么伟大的书,你手不残腿不断的,不过是不被家里人喜欢而已,没什么好自暴自弃的,人都要往前看,也许过个几年,你也写出了一本流传百世的书呢,像什么《史载》《史录》的……” “我不识字。”他打断我,说完这句话,迈着长腿走了。 ……我简直要喷出一口凌霄血。 四 我不是一个好人,我刻薄,我虚伪,我攻于心计,我有时候也会陷害别人,总结来说我就是一个大极品。所以商陆这样三番两次置我的脸皮不顾——虽说我脸皮一直很厚——按道理说我其实应该折腾死他的,他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野小子,我要弄死他,方法不要太多,可我却并没有起这个念头。 丑八则不然,她很积极地替我出谋划策:“公主,那小子这么目中无人,得让他吃点苦头。不然这样,我去找几个龟公,给点钱,让他们把商陆鸡|奸了吧;或者让人把他的蛋踩碎?” 大姐,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毒和猥琐?还有,蛋这种东西,你又是从哪里知道它的引申意义的?啊!简直不可理喻。 我自然是没有搭理她蠢蠢欲动的心,没想到到了下午,商陆却自己找上门来。 不知为什么,我院落里的侍女们皆没有向我通报商陆求见,倒是丑八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瞧见商陆等在门口才告诉我的。 我算了算时间,从丑八出门到回来,少说也有半个时辰,竟没有一个人向我通报,以往商清珏有事找我时,那些小花痴们通报得那叫一个勤快,怎么换了商陆,就怠慢成这个样子。我一边盘算回头怎么教训那些势利眼的小蹄子们,一边亲自去门口见商陆。 其实商陆的样貌并不比商清珏差,甚至更甚一筹。他远远地站在花木遮阴的月洞门口,很像一杆挺拔的修竹。瞧那腰杆,那翘臀,那斜飞的眉和笔直的腿,啧啧。 他见到我,不请安不奉承,也不说在这里等了多久,似乎是无所谓,或者说是习惯了这样轻慢的对待,嗯,够大气。 我很欣赏他。 他也很坦率地开门见山:“我从不欠人情。昨天吃了你的宵夜,今天请你吃一顿,我们扯平。”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丑八,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我开始斟酌:商敬之会不会知道,我要不要乔装打扮,白玉京哪些地儿是那些朝廷命官们经常去的,会不会碰到……等等,一回头商陆等得不耐烦了:“你去不去?” 我张大嘴:“就这么去?” 他讥讽地笑了笑:“吃东西带张嘴就好了,你还想带上痰盂去吃饭?” ……诚然他这话很粗俗,然而却是真理。 所以我被他这么一激,果断头脑发热,宵夜!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挡我去吃宵夜的热情! 丑八也很亢奋,因为她也没有吃过白玉京的特色小吃。我们当中唯一对此行抱有强烈的阻挠的只有商清珏。他听说了这个噩耗后简直是惊慌失措,但是商陆只看了他一眼,他就如同一只鹌鹑一般瑟瑟发抖。 我笑死了。我觉得商陆面前的商清珏已经不是鹌鹑,是一只鹌鹑蛋了,连蛋壳都不敢出来了。 于是我们几个人带着一只鹌鹑一同去扫荡白玉京。一路上我一直在与丑八很土鳖地咋咋呼呼。 丑八说:“公主你看,这家店卖驴打滚,什么是驴打滚?” 我很认真地和她探讨:“也许是把驴打了个滚?打包卖的?” 丑八大惊:“那得有多大啊!” 我想了想:“那必定是把驴蹄子打了个滚,古话说黑驴蹄子驱鬼,丑八,这店主大概是个牛鼻子老道。” 丑八恍然大悟。 我觉得我这个解释很是行得通,自己都觉得自己特聪明。于是转头想寻求商陆的认同,然而却只看到他微微抖动的双肩。 我很疑惑。还是商清珏老实,他说:“公主,其实这驴打滚您吃过,只不过宫中宴席上,它叫枝头抱香,因为驴打滚主料黄豆,色泽金黄,颇似金菊,又带清香,所以用名句枝头抱香给它取名,我深以为然。” 晴天霹雳啊! 我陡然觉得我颜面尽失,于是恼羞成怒地觉得商清珏脑瓜子一定是被驴打滚踢过了,才在这人民大众喜滋滋流哈喇子的时候拽文,多么的格格不入啊! 接下去为了避免再度暴露我的无知与浅薄,我不讲话,于是便这么默默地路过了无数千奇百怪的摊子和小吃:炸回头、葱包烩儿、炸油鬼、狗不理、猫不闻……广大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 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家赌坊门口。 我大惊:“商陆,你带我来吃骨牌吗?”难道是他把筒子上画的那个圆当成烧饼了? 商陆很坦诚地说:“我没钱请你吃东西,不过进去就有了。” 我差点儿流下感动的泪水,没钱还要请我吃东西,这是怎样一种百折不挠的精神啊!然而他这份赤诚之心我觉得还是值得肯定的,再加上我对赌坊也十分好奇,便和他一同兴致勃勃地进去了。可怜的是商清珏,这只鹌鹑蛋现在已经惊得快要破壳而出了,只可惜鹌鹑和夜枭从来就不是一个档次上的。 商陆看样子是这个赌坊的常客,他很熟练地开了庄,摇骰子的手上下飞舞,让人眼花缭乱。我很不合时宜地联想到了别的,比如这只修长的手弹古筝或者别的什么乐器的场景,那简直是媚骨生香。 想到这里我盯着那双手吸了口口水,然后商陆手一抖,开出来一个大。 然后他输了。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我很尴尬地收回盯着他手的眼神,专心致志地欣赏那个脏兮兮的骰子。 没了我的干扰,商陆连开了几把都是赢,我说呢,商家根本就没养这个儿子,他是哪里来的钱吃饭喝水的。也只是可怜,这手赌技怕是不得已练出来的吧。 唉,我陡然又觉得他的背影像一个座山雕一般沧桑。 商陆赢够了钱,在我和商清珏仰慕的眼光中淡定地收手打算离开,这时找茬的来了。 冤家路窄,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就是上回东夷校尉的草包那批人,我就纳闷了,这群人究竟是有多闲,闲得都快生出鸟来了,怎么我去哪都碰上他们。 我看到他们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缩到人群后面去,要是让他们在这里看见我,我有预感我璀璨的人生一定会演变成一出梅花三弄的悲剧。 于是我躲在人群背后,偷窥商陆。草包们的意思是商陆赢了那么多钱,肯定是有猫腻耍老千;商清珏则义正言辞地谴责他们下作的思想和不端正的作风;只有商陆最男人,一言不发地拿出自己的长枪,往地上一戳。 眼看他们就要打起来了,我示意丑八,一起掩面欲走,商陆的良心却很不合时宜地发作了,我看到他想到什么似的回头找我,看到我的时候像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拎小鸡一般把我从人群里拎出来,我恨啊!草包们的声音就在我脑瓜子后面,这时候别无选择,我一咬牙,扒开商陆的前襟,把我的脸盘子乎上了他的前胸。 商陆一僵,我也一僵——是被他硬实的胸肌撞到了鼻子,然后我感觉到商陆无比厌恶地抖动我,像是要抖开一只蟑螂或者别的什么似的,我被他抖得差点儿颠出一个屁,但这时候尊严算什么,我张开嘴,果断一口咬住商陆——他的胸膛真硬,我觉得我的门牙一定缺了一个口。 商陆这次不抖我了,因为一扯我,就等于扯到他的肉,我听到我脑袋上方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又低低地发出一声很勾人的叹息。 我因为埋在他怀里,也不知道外头什么情况,只感到一阵晃动,然后感觉到他箍住了我的腰身,跑起来了。 我猜他一定没有抱过女孩子,大概只扛过大米或者麻袋,我觉得又痛又累,幸好没多久他停下来了,很粗鲁地把我往地上一戳,怒道:“松嘴!” 我很知进退,立刻松开嘴,然后看到他胸膛上一圈红印,红印当中一个红点,我立刻辩白:“那个红点不是我弄的!” 他好像更生气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愤怒地收拾着自己的衣服,我眼见着他那个红点似乎有越来越挺的迹象,忽然明白了,那是他……那是他的……! 我脸红,我尴尬。他也不是很自在,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的衣服,我因为心怀愧疚上前一步想帮他,他却很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冷道:“你果然很是善解公子衣。” 我脱口而出:“我真正解过的只有你一个!” 他脸上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情,怎么说呢,那神情,尴尬中带一点无奈,无奈中隐藏一缕害羞,害羞中又隐藏无限欲语还休的犹豫……总之很是风云色变。 他同我保持一段安全距离后,说:“你先回府吧。吃的我给你带回去。” 我点头,忽然想起商清珏那只鹌鹑,我们居然把这么一只楚楚可怜的小鹌鹑丢在了一群流着哈喇子的秃鹫中! 商陆哼了一声:“他们不敢动商清珏的。我去找你的侍女,你先回去吧。” 我也只能回去。半个时辰后,丑八带着大大小小一包东西回来了,说是商陆买的,然后说商清珏也回来了,但是商陆不知道又去哪了。我却没了心思吃那些东西,我对丑八说我今天吃了商陆很大的一块嫩豆腐,丑八居然显得十分艳羡,她说:“其实商公子真的很英俊很有男人味啊,但是他这么冷冰冰,公主你是怎么吃到的?” 我哽咽了一会儿,最后告诉她:“因为我够不要脸。” 五 经过这一次后,我与商陆的关系似乎是有了那么一点进展,再不济,我也好歹是吃过他豆腐的人。那个牙印就是一个很好的见证。 商清珏这只鹌鹑也似乎尝到一点甜头,觉得和商陆一起出去玩儿既新鲜又刺激,既惊险又欢脱,于是胆子也大了一点。 至此,我们扫荡白玉京三人组正式成立。我负责吃,商清珏负责拽文,组长商陆负责……收拾烂摊子。 为此他没少嫌弃过我们,但是架不住商清珏鹌鹑一般的眼神。其实他长手长脚,如果真要甩开我们,白玉京这么大,我们这两个土鳖哪里找得到他,但是不知怎的,他虽然很不耐烦很凶残,但居然奇迹般地忍下了我们两个二货。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几次碰到过草包那群人,然后火花碰撞激情上演一出又一出的武斗戏,有时候是他们追我们,有时候是我们追他们,我以为白玉京的百姓们都能根据今天的预告来推测明天的剧情了,商陆有一次嘲笑我说我给白玉京茶余饭后的无聊生活增添了很多精神上的乐趣,我深以为然。 这一次我们运气不好,追究起来是商清珏拖了后腿,被草包们追着跑了半条街,很是灰头土脸。我一边吐着嘴里的灰一边跨进商府的门,一边回头教育商清珏以后罩子放亮一点,动作迅速一点,思想也可以下作那么一点,太高洁了就会吃亏云云,一转头瞧见了堂屋椅子上端端正正坐着的商敬之的那张老脸。 我心里霎时掠过四个字:腥!风!血!雨! 这个变故如此震撼以致于我都不知该做何反应,商敬之多宝贝商清珏这个儿子啊,我瞧他平常的教育方式,那是恨不得拉开商清珏的嘴,把孔夫子那些板砖一样的书直接划拉到他肚子里去,然而我方才那一番教育商清珏的话,却是直接把那些书划拉到了屁股眼,就等拉出来了。 我觉着得解释一下:“商大人,商二公子确实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孔老夫子的传人也。然而古语有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语又有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和商清珏商陆认识,那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啊,总之,我的意思是让商清珏出去走走,见见世面接接地气并不是什么坏事,商清珏以后是要居庙堂之高的人,体验体验咱百姓的生活也有助于日后他处理政事上的果断与明智啊!” 等我磕磕绊绊语无伦次地说完这些话,我自己都差点被自己感动得信了,可是商敬之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这些话,连脸上的褶子都纹丝不动。 我很无奈,偷看了一眼商陆,他好似很无所谓的样子,眼里根本没有其他人,抬脚打算回房,简直比他老子还牛哄哄。 本来他不动,商清珏不动,我不动,商敬之也不动,顶多就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哑剧。然而他一动,商敬之就像是被拧上了发条,忽然动起来了,而且是暴动:“站住!清珏回房,公主微服私访了一天想必也是累了,也请回房歇息。商陆留下!” 我登时有了一种不妙的感觉,但是商敬之这副油盐不浸的样子,再加上我毕竟是寄人篱下,这时候端出公主的架子十分地不恰当,于是我只得回房去。 出门的路上我扯住了如遭雷劈的商清珏,问他:“你爹这是要做什么?” 商清珏的脸苦得都能挤出胆汁来:“大……大概不会怎么样的,爹说大哥几句就好了吧。” 我无语。 商清珏那皱在一起熨斗都烫不平的眉毛,那霜打茄子一样的脸色,衬着他上一段回答,简直太有说服力了。 于是我果断选择不相信商清珏,回头派了丑八去问底下那些小蹄子们。丑八的回报果然不出我意料,是商敬之又要对商陆用家法了。 以往几年,但凡商清珏出点什么事儿,总归要扯到商陆头上。商清珏背不出书了,那是商陆一天到晚在外头鬼混把商清珏的魂勾去了;商清珏喜欢上大眼睛丫鬟妹子了,那是商陆从集市里弄的粗俗不堪的戏本子带坏的;就是商清珏哪天脑抽不爱吃饭了,那也是因为太过忧虑商陆这个不成器的哥哥造成的。 ……商陆简直是商府大院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商敬之厚此薄彼的心也太明显了,比如这事,其实是我和商清珏压迫商陆带我们出去的,却还是要商陆来背黑锅。 我问丑八商家的家法是怎么个酷刑,丑八和我说是杖责,我觉得我脊背一抽,隐隐作痛起来。于是我挠了一会儿痒,想了想:“丑八,你说我要不要去和商敬之求个情?” 丑八说:“不妥。公主贵为金枝玉叶,与大臣之子有所牵扯本就于理不合,况且这是人家家事,公主从中参一脚,只怕是火上浇油。” 其实她说的这些话,我都懂。我只是做不到心安理得地坐在这儿吃着樱桃扇着凉风,冷眼看着商陆替我们背黑锅。我只是需要一个人告诉我这样那样不妥的理由和借口,我只是……真他娘狗屁的理由! 我陡然厌恶这样的自己,腾地站起来,顿时觉得自己如同救世主一般悲天悯人豪气万丈,我一挥衣袖:“丑八,前头带路,去正厅会会商敬之!” 然而我们还是去的太迟了。我只来得及看到商陆蹒跚而去的背影,那背影,居然看得我心里一阵痛。 我当时想也不想地便打算追上去,被丑八一把扯住袖子:“公主三思!” 我停住脚步,回头扫了一眼,然后看到了这边擦窗户的胖子,那边扫落叶的瘦子,后面喂王八的矮子,他们统统贴在月洞门后头,痴痴地看着我…… 我恨。但是我也只能捱到夜深人静月黑风高的时候去探望商陆。 他娘的,我与商陆如此纯洁的友谊,反而搞得像是私奔会情郎一样……嗯……情郎……我发现我居然笑了。 商陆的住处其实不难找,商府哪处最偏哪处最荒凉哪处最没人气,就是他的院子。 所以我一个人进到这院子时,很有些鬼影憧憧的感觉。我因为是私探,不敢点灯,所以心里有些发毛。我抖抖索索地摸进房子,不料也不知哪个犄角旮沓里窜出一只野猫,那绿油油的眼睛呦,坑死人了! 我前面说过我攻于心计,所以平生也做过一些缺德事,所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我觉得此刻大概就是我报应的时刻,顿时屁滚尿流一路颠进东厢房——没猜错的话这儿应该是商陆的卧室。 果然我刚颠进去,就听到商陆低低问了一句:“谁?” 那一瞬间,我真的有一种迷途羔羊找到牧羊人,迷失渔船看到灯塔的感动!我简直是以饿虎扑羊的姿势扑到他身上去的,商陆抖了一下,我猜他一刹那间有把我掀翻的冲动,但是他忍住了,只是闷声道:“你别动。起来。” 我很茫然,究竟是别动还是起来? 于是我俩各自僵持着,我闻到他好闻的温热的鼻息,他刚出的胡茬扎得我脸颊有些痒,他箍住我腰的手很热……他月光下的眼睛很明亮。 这等男色实在是太过香艳。我觉得我的脸火烧般的烫了起来,于是手脚发软地要从他身上爬起来,他刚好也要侧身让我滑下来,于是在电光石火间,我撞到了他的唇。 看官们哪!什么叫意乱情迷!什么叫神魂颠倒!我云小茴阅尽小黄书三千本,但实战经验绝对是零。总结来说就是有贼心没贼胆。所以当我第一次吻的时候,我懵了。 但是这感觉相当不错。他的唇很柔软,尝起来总有一种清醇的酒味,回味无穷啊。我觉得他晚上莫不是背着我和商清珏偷喝了什么好东西,于是我说:“让我再尝尝。” 我便这么鬼迷心窍地又再度吻了下去,这次我看清楚了,商陆的眼睛像是盛满了整个天幕的星光和月光,原谅我突如其来的文绉绉和矫情,实在是那场景太荡漾。 那个时候,我贴着他的唇便感觉很满足了,可是我早该知道,商陆就不是一个随意让人调戏的鹌鹑,他忽然用手掌捏住我的脸,侧过脸挪到一边,凉凉地问:“尝够了没?” 我猛然惊醒,简直羞愧欲死。于是我连滚带爬地翻下他的身,掩面遁进夜色中,心里忽然明白了:我,云小茴,这回栽了。 六 很久以前我的父皇曾经和我说过一番话,他说:“小茴,你记住,永远不要对一个男人产生怜悯进而爱上他,你要懂得,一个真正的男人,不会有值得你怜悯和护短之处,他们有自己的野心、计算和考量,你该保护的是你自己。” 他如此高深莫测的一番话,我那时自然是没听懂的,直到动心之后,伤情之前,我都不曾明白。等我真正懂得了,却已是迟了。 抛开上面那些酸得掉牙的完全不符合我云小茴风格的话不说,总之我将商陆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咬也咬了,按照宫里的规矩,商陆的归属权和使用权其实就是我云小茴的了。 然而商陆不。他挥着他的长胳膊长腿,在我面前不停的摇摆晃动挪移腾转,分明是在宣示自己的自主权,简直要戳瞎我眼睛! 丑八对我说公主你得矜持,你得矫情,你得作,你这样太孟浪了。我半信半疑,以后几天果真忍住没有再去找商陆。 可是事实证明,我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面对错误的对象矫情了一回,结果就是一个错误。 那一天大清早的就阴风阵阵、乌云盖顶。我因为这几日被商陆折腾得有些衰弱,所以早上就有些起晚了。 结果一起来丑八就告诉我了一个噩耗:“公主,商府的远方表妹方汀兰求见,在外头等了很久了。” 我简直有些匪夷所思:“什么远房表妹?什么情况?” 丑八说:“方小姐家本在连州,今年上京投奔商敬之来的,今儿早上才到的商府,在外头等着给公主请安呢。” 平地起惊雷啊!远房表妹这四个字,内涵之丰富,能叫女人闻之色变男人闻之心喜,它要说简单也简单,但又绝不仅仅是字面意思那么简单…… 啧,商家两个公子,这远房表妹是冲哪一个来的呢? 许是我生在宫里长在宫里,习惯于把人心往黑想,导致我对这未曾谋面的方汀兰率先产生了一种恶感。于是我在心里检讨并批评了一下自己,端正一下心态,练一练眼神,把我那些锋芒都给敛了起来,出去见那方汀兰。 我出去的时候跪了一屋子的人,尽看见她们乌压压的辫子麻花了,然而我还是第一眼就从人群中揪出了方汀兰。不是我眼神犀利,而是她抬头的那一瞬,哗!一阵煞气扑面而来! 好一个远房表妹啊!生就一副江南水乡的哀婉愁容,柔弱无依的杨柳身段,真真是我见犹怜。可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就没有江南的水那般清澈了。 我努力回想宫里太妃太后见小辈们的眼神,做出一副慈祥和蔼的样子,皮笑肉不笑、面和心不合地同她扯了一会儿家常,她是个聪明人,没多久就告退了,留了一堆连州的土产。 丑八同我私语:“公主,她的眼神不安分。” 我深以为然。然而我以为她此次来,看上商清珏的可能更大一些,毕竟像我这么又犀利又独特又重口味的眼光,不是人人都有的,所以我也没有放到心里去。 后来的那几天很太平,方汀兰很明智地选择了做一只小家碧玉的鹌鹑,成天在她那个小院里闭门不出,搞得我都以为她会不会孵出几只小鸡来。 可没过几天,她便开始在各种场合十分“惊喜”地“巧遇”商清珏,然后他们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谈星星谈月亮,谈人生谈哲学,很是风华雪月。 我嗤之以鼻。 本来这就不关我的事,方汀兰家里无权无势,要攀上商清珏这根高枝,未必就比那大眼睛的丫鬟妹子更有优势。 倒是商清珏被折腾得形销骨立,每天还强撑着听方汀兰吟诗,这几日看我的眼神都有点厌世的飘然,我劝他说:“只有你这等内心强大之人才能迎合方汀兰的品味,你不去谈心,谁去谈心,难道要让我如此恶毒刻薄之人去摘那朵明媚忧伤的花么?” 商清珏一抖,求助地看向我们,我和丑八一同转过头去,互相称赞对方的头花。眼角余光处,商清珏那几根垂落在额前的毛越发显得飘萧。 这边方汀兰还在演出商家主母上位记,那边商敬之不知道哪根筋拌牢,说要弄一个学堂出来。这个学堂就设在商府里,商家一些旁支亲戚都可以来上学,以示他宽厚之心。 我虽然觉得他这个决定很愚蠢,但我能理解,中年男人嘛,有时候搞一点波折出来来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也是正常的,我也不大好意思去戳人家柔软脆弱的豆腐心,所以也就没说什么。 结果丑八打听回来一个消息:“公主,商大人说让商公子也去学堂,而且是必须去。” 丑八口中的商公子只有商陆,因为她从来没把商清珏当公子过,所以我乍一听到这消息,心里一阵荡漾,陡然觉得商敬之的决定既英明又睿智,形象顿时伟岸了不少。 我装模作样地对丑八说:“父皇让我住在商家,也是想我与民同乐,与商家上下相处融洽,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也恰好领教领教坊间教书先生的本事,所以咱也去吧。” 丑八点头:“嗯。都打点好了,公主与商公子是邻座。” ……我有时候真想把丑八灭口——她知道的太多了。 于是我便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商府的学堂。商敬之对外宣称我是商家的远房堂妹,众人皆毫无疑问地欣然接受,搞得我开始怀疑把我的族谱往上追溯那么几百年,我会不会真的是商家九曲十八弯的堂妹。 商家请来的教书先生是一个年轻人,姓宋,名子远。穿一身宽大的青衣,面貌清俊,看着挺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此人的思维很狂野,类似于给他一把孜然,他能把桌子吃了的感觉。 他来的头一天,不讲论语不讲四书,人家讲的是西厢记,牡丹亭。讲得底下一帮小屁孩也不扣鼻屎了,也不画王八了,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又想听又不想听的纠结。 啧,简直是一朵既奔放又孟浪的奇葩。 宋子远讲完牡丹亭,开始发散思维讲到各种戏本各种轶事里的兄妹情结,总结起来就是:论表妹表哥情意产生之根本原因与外部环境的催动作用,末了给出一句:表哥表妹结缘,亲上加亲可喜可贺。 听到这里我瞟了一眼方汀兰,这远房表妹低垂着头,一张脸羞得粉扑扑,眼角眉梢分明都带着一些得意。 我本来想站起来反驳宋子远,再作一篇给“远房堂妹”正名的长篇大论扔到宋子远的脸上去,然而心里却忽然一阵颓然,纵然我把这个“堂妹”说得再好,也架不住“堂哥”不在啊——没错,商陆他没有来。 我自从那次吻了商陆以后,后来几天便都没有再见过他,来学堂也不过是为了见他一面。我曾经以为,只要人力所及,这天下便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可我却忘了,这天下最难得的不是千钟粟,不是黄金屋,只不过是一颗拳头大的心。 唉,想到这里我登时觉得心灰意冷意兴阑珊,也不再听宋子远讲他的表哥表妹,只是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 没想到这一眼,我居然看到了商陆! 我从凳子上弹起来,跑到外面去找商陆,果然看到他拖着他的长枪,默默地看着窗内。我蹩到他身旁,顺着他的眼光看向里面,嗯,很好,不是方汀兰,也不是他另外的表妹堂妹们,他看的是书桌上的一方砚。 我问他:“为什么不进去?” 他转过头,漠然地说:“我不识字。” 我脱口而出:“我教你啊!” 话一出我就后悔了,我以为依商陆这么傲的性子,他大概会嗤之以鼻掉头就走,可我没想到,他居然颇为认真地看着我。 我一时不大摸得透他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他的暴躁点和欢喜点永远是一个谜。于是我只好谄媚地伸出我的手示好:“商陆,我们是朋友,对吧?”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伸出他的手,轻轻与我一拊掌,天晓得,我的五脏六腑都差点儿沸腾起来! “咳咳。”我收回我激动得颤抖的手以掩饰我对他的觊觎之心,拾起树枝,在地上比划他的名字。 “你看,”我说,“这就是你的名字,商、陆。” 那个时侯,天穹高远,云白风清,我一边在地上划字,一边偷眼觑商陆认真的侧脸,心里很是荡漾。于是我在地上写了五个字:商陆爱小茴,然后对商陆说:“这五个字是商陆大好人,来,跟我念,商、陆、大、好、人。” 可我没有听到商陆和我念,反而听到身后一阵低咳,我回头瞪那不识相的程咬金,结果看到了宋子远满脸像是被屎糊了的神情,他瞟过地上那几个字,看看我,又看看认真求学的商陆,最后很识时务地干笑几声,抬头望远:“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啷里个啷。” 七 “柳公权小的时候,字写得很差,他下决心一定要练好字,终于大有起色……王羲之小的时候,有一次练字,把墨汁当成了蒜泥,蘸着馍馍吃了……” 我一边看着商陆写字,一边声情并茂地朗诵这些传奇人物的励志故事,以鼓励商陆上进之心。我自觉用心良苦,但不知道为什么,商陆近来总不大爱搭理我,尤其是我一朗诵这些故事,他便很怅然地看向窗外,神色无限向往。 虽然我的热情遭致了他的不耐,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商陆终于肯来学堂了。众目睽睽之下,我固然是不能对他做什么,但是至少我和他有沟通的机会了,先混个脸熟嘛。 每个地方都不乏欺软怕硬趋炎附势的人,商府的学堂也不例外。这些商家的旁系分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对形势很熟悉。他们第一个巴结的就是商清珏,同时也不忘踩商陆几脚。 我看着十分戳眼睛,这要是在宫中,这帮人早死得悄无声息连个屁都不是了,然而我如今的身份是商家的远房堂妹,十分憋屈,只能做一个鹌鹑样,所以这几日窝火得很,眼见着起了几个暗疮,愈发的悲催。 此刻我正在看商陆写字,就有那么一个不识相的凑过来招人烦:“商陆,宋先生是白玉京响当当的文士,教你这种人写字真是屈才了,我看你还是去当你的小混混,不要拖我们后腿了。” 商陆很淡定,连手都不抖一下,想来是听惯了这些闲言碎语,我猜那招人烦这种程度的讽刺还不足以打击到商陆。啧,所以说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读到连和人吵架都不会了。 我冷笑,刚想反唇相讥,却听到一声很柔弱的女声响起来:“商大哥虽然起步晚了些,可天资聪颖,我看这几个字已经很有了些峥嵘的风骨,假以时日,必定能教人刮目相看。” 我一回头,看见方汀兰正站在我们身后,巧笑倩兮地看着商陆,并且继续大言不惭地称赞商陆那几个狗爬一样的字。 我简直大惊失色,立马四处搜罗商清珏,果真在一个角落里逮着他了,然后我开始与他在空中用眼神交流:“什么情况?她怎么不缠着你了?” 商清珏的表情有一种如释重负,一丝欣喜若狂,一抹幸灾乐祸,然后带着这贱样朝我抽风似的眨着眼睛:“不知道。总之她转移目标了,啊哈哈!” 我霎时对方汀兰涌上一种很复杂的感情,既有“咦,原来你也这么好眼光,看上他了”的惺惺相惜的知音之情,又有一种恨不得她胖成猪头的敌对感,最终后者战胜了前者,我在心里念了三遍“方汀兰变成死胖子”以后,才勉强抑制住把商陆的脸遮起来不让人看的冲动。 其实方汀兰在学堂里挺有人气的,她长得婉约,性格“温柔”,不像我既彪悍又阴沉,还会夸人家的字有“峥嵘的风骨”,所以学堂里那帮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们很待见她,暗地里统一口径,给方汀兰送上了一顶桂冠:田螺女神。 如今既然田螺女神都开口了,那惹人厌的货也就不说什么了。 我冷笑:“哼。” 方汀兰又说:“商大哥,姨父说我刚到白玉京,哪里都还不熟,你在外头见识广交游多,所以让你带我去白玉京玩儿,行吗?” 我撇嘴:“哼。” 商陆眼也不抬:“我没空。” 这回我不哼了,我喜笑颜开,乐呵呵地看着方汀兰的脸黑成了一只锅底,可田螺女神的拥戴者就不乐意了:“商陆,汀兰让你带她玩儿,那是看得起你,你给我嘴巴放客气点!” 然后他又瞥了我一眼:“不要成天和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 我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不三不四的人是我,好吧,我长这么大,宫里坏心眼的人也曾诋毁过我,总结起来有如下词汇:放浪形骸,不遵礼教,色胆包天,但说我不三不四的,他倒是第一个。 这个词和从前那些形容我的词相比真是清新脱俗,有一种别具一格的新意,我笑了一声,狠狠甩上他的脸:“放肆!” “你……你算是什么葱,也敢打大爷!”他猛地跳起来,一挥拳向我扑过来。 我其实欺软怕硬又胆小,看着他猛扑过来时露出的红艳艳的牙肉里嵌着的绿油油的韭菜,如此鲜艳又别致的场景差点儿吓得我抱头蹲地,这时忽然有人把我往后面一拽,我眼前一花,便看见商陆不知道什么时候挡在我前头了。 啊哈哈!我立刻缩在商陆背后,探出头来朝那个二货挤眉弄眼,显然那小屁孩定力不够,立马被激怒了,待要再扑过来,商陆身形一动,他的拳头便被攥在了商陆手心里,我继续躲在商陆背后幸灾乐祸,眼见着商陆将那人推开几步之远,低声道:“别动她。” 嗷嗷!我忍不住在心里嚎,此时的商陆,简直符合了一切少女心中梦幻爱郎的标准嘛。 可是我的得意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我惊恐地发现我们成了学堂里的众矢之的。那些平常看商陆不顺眼的,成心想欺负商陆的,可算是逮着机会浑水摸鱼了。 果然,不知道是谁从角落里扔了个什么黑乎乎的东西过来,我与商陆十分灵光地侧身闪过,于是那东西便直直砸向了不知道谁的书桌,一身脆响后,墨汁四溅,原来是一方已经摔成八瓣的砚。 学堂里有那么一瞬间,陷入了一种十分微妙十分诡谲的宁静,大家都很茫然地看着对方,可是伴随着田螺女神的一声惊叫,这一场混战,正式开幕了! 当宋子远和商敬之赶到的时候,两块从天而降的抹布刚好前赴后继地糊在他们脸上,在一片漫天飞舞的袜子、扫帚、被扯烂的衣服等种种匪夷所思的物件中,宋子远一把扯下抹布,冷笑连连,淡若轻柳道:“所有人,把昨日讲的功课抄五十遍,明日交上来。” 啧,他昨日讲的可不是孝经这种一千来字的东西,他昨日讲的是西厢记和牡丹亭哪!没想到宋子远看着弱不禁风仙风道骨,原来内里是如此毒辣和阴险,于是我们一同停了手里的动作,停止内讧一致对外,哀嚎的哀嚎,反抗的反抗,质疑的质疑,梨花带雨的……那是方汀兰。 宋子远充耳不闻,脸上有一抹很慈悲的微笑:“一百遍。” 我们登时噤声,相信我,宋子远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等到宋子远把局势控制下来,商敬之出场了。 他刚要开口,还没来得及教育我们,只听嘤咛一声,田螺女神梨花带雨地哭倒在商敬之面前:“姨父,和其他人没有关系,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和公……我和堂姐起冲突,大家也不会打起来。堂姐,这次是汀兰错了,看在大家都是一家人的份上,就原谅汀兰这一回吧!” 我先是有点惊讶:怎么扯到我身上了?然后有点恶心:谁和你是一家人!最后醒悟:老子他娘的被这朵白莲花坑了! 我一时无语哽咽,只恨自己内心彪悍神经粗大,不能像方汀兰那样随时随地分泌猫尿,可我云家也从没教过我,堂堂一个公主要用眼泪来博同情,所以我只是扭了一下身子,翻了个白眼。 方汀兰其实挺笨的,如果我身边有这种傻人,我早就一巴掌拍死她了。她这么陷害我有什么好处呢?商敬之不会为了这么一个远房姑表亲戚来得罪我这个公主,果然,他只是象征性地发表了一些和谐为贵的言论,对这件事便这么不了了之了。反倒是当天夜里,还派了丫鬟来给我送药赔罪。 我让听了这事后狂性大发的丑八冷静下来,把药给商陆送去,那场混战,我就是一个拴在他腰带上的拖油瓶,没少拖累他。 不过丑八走的时候表情很狰狞,让我很有些担心方汀兰的人身安全,然而后来我才知道,我要担心的不是看上去柔弱的方汀兰,而是丑八。 丑八这一去,一个时辰都没有回来。她跟在我身边被惯坏了,有些时候经常会出其不意地出溜,又出其不意地出现。所以她没回来,我也没放在心上,只当她给商陆送完药,不知道又跑哪儿去玩了。 今天白天这一闹腾,我实在是有些累了。所以也就没有等丑八回来,而是唤了别的丫鬟服侍我就寝,我躺下去的时候特甜蜜,因为白日里跟着商陆混战时,没有少揩他油,所以我便怀着这思春的回味睡过去了。 第二日我习惯性地喊丑八服侍我起床,喊了几声没见丑八,倒是昨夜服侍我的那个丫鬟进来说丑八一夜未归,我心里一沉,她固然贪玩却从未这样没有分寸过,难道真的去杀方汀兰灭口了? 我这边思维还在无限发散,一直想到她是不是趁夜去调戏街口那个卖馕饼的英俊小哥了,那边商敬之前所未有地候在我院门口要求见。 我便是再迟钝也隐约明白事态大概严重了,心里已经作了无数个最坏的打算,可我却怎么也猜不中,商敬之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说:“公主,在下管教不严,昨夜犬子商陆……那小畜牲强|暴丑八姑娘未遂,意图杀人灭口,幸好被汀兰撞见才救下丑八姑娘一命,如今丑八姑娘还昏迷着,在下……罪该万死!” 八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过这种感受,三伏天里冷得打寒战,左手也止不住右手的颤抖,此刻我便是这种感觉,不得不说,很糟糕。 商清珏关切地看着我:“小茴,没事的。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我瞅了瞅他,可怜他比我还受打击,我挺能理解,毕竟商陆在他心里头是图腾一样的存在,可这事儿彻底让商清珏明白了,图腾也是要吃饭要拉屎要打嗝的,也不过是一个凡人。 但我还是很感激他在此刻的安慰。 商敬之在前头带路,一张老脸严肃得仿佛他下一秒就要自刎以谢天下,何必呢,我都还没想去死呢。 商敬之先带我去看丑八,这个从小跟着我长大的丫头此刻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脖子间有一道勒痕,但是呼吸尚平稳,面容也安详,我放下心来,她果然还是如同往常那般健壮彪悍,不愧是神一般的存在。 接着商敬之带我去“审讯”商陆,我的心肝在路上就开始扑通扑通地折腾,等见到商陆的那一刻,却突然停了。 我深深吸一口气,顿了好几秒才缓缓地吐出来,以抑制住我内心把商敬之抽死的愤慨。 商陆跪在地上,全身就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鲜血淋漓啊!惨不忍睹啊!他听到脚步声,反射性地抬头朝这边看来,娘的,结果我看到了一张血糊糊的脸,吓得我一瞬间以为自己到了剥皮地狱。 我言语有些艰难:“你……我……把商陆先弄起来,商大人在朝为官,岂不知按我朝律法,动用私刑乃是死罪?” 死老头子很狡猾:“启禀公主,这是我商家家法,不是私刑,只是为了让那小畜牲说出事情经过,届时画押的画押,收审的收审,老夫绝不徇私。” 我瞥了他一眼,谁家的家法是把子子孙孙往死里打的?搞得我很想脱口而出祝福商敬之千秋万代断子绝孙。 “我也以为不妥。如此行刑,商大人就不怕屈打成招?” 这话说得极好!我决定欣赏这个说话的人,结果我循声望去,却看到了宋子远。 我无声地瞪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回我一个飘渺莫测的笑容,道:“商大人,如今方小姐和出云公主都到场了,这事儿可以开始问了吧?” 我怀疑商敬之是打定主意要把商陆弄死,死了个碍眼的不说,还能博个大义灭亲的美誉,简直太完美了。于是只见他夺下下人手里的竹板,劈头盖脑往商陆身上打:“小畜牲!还不说实话吗!” 商陆的骨头很硬,这样都还坚持着不软倒在地,辩道:“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他。这里面的疑点太多,头一个该怀疑的就是方汀兰。 我恨得咬牙切齿:“商大人,本公主见不得这些血污,您这是特意想恶心我呢?” 所以说贱|人都有一个共通点,不撂狠话不见好。我都把话说成这样了,商敬之才恋恋不舍地放手,那样子居然还有些遗憾。 宋子远摇了摇头,问方汀兰:“方小姐,你可是亲眼见着商公子对丑八姑娘实施暴行了?” 方汀兰点头:“嗯,我亲眼见着的。” 他娘的,我一边摸下巴一边上下打量方汀兰那细皮嫩肉,心里揣摩用什么刑才能让她说实话,结果大概是我的眼神太凶残,方汀兰抖了抖,缩到了商敬之后头。 接下去宋子远又问了几个问题,不得不说他是个能言善辩的人才,那几个问题个个犀利,譬如这么晚你为什么会在商陆院子里出现,再譬如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是怎么救下丑八的,可是方汀兰居然都答上来了,她回答得也很巧妙,你明明知道那不可能,却偏偏挑不出什么纰漏和错误来。 最后宋子远无奈地朝我摇摇头,那意思是听天由命了,我没有资格去怪他,他的确是尽力了。可我也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商陆陷入这样一个圈套,这么明显的阴谋,说是方汀兰与商敬之合谋陷害的也不为过。如果没有新的主意,商陆十有是要被商敬之投到大牢里去的。 我心里已经九曲十八弯地绕了无数个线团,最后一咬牙,正打算开口,宋子远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回头去看他,他的眼还是注视着别处,嘴唇却在不动声色地微微开合:“公主,事关公主清誉,请公主三思。” 我心里一惊,这宋子远好生毒辣的眼,居然看穿了我心里所想。难怪他对我是公主的身份毫不惊讶,我迟钝得现在才明白他根本就是父皇派来的! 我略微迟滞了那么一会儿,回头看见商陆鲜血下的眼睛,一咬牙:“商大人,我实话和你说吧,昨夜和商陆在一起的人是我。” 我听见宋子远极轻微的一声叹息。 我听见商敬之不可置信的疑问:“什么?”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冷静地在述说:“我说,昨夜和商陆在一起的人是我。我对商陆很有好感,但商公子谨遵夫子礼教,从不曾与我狎昵,昨夜我假扮成丑八,想与商公子……”我咬紧牙关,终究还是难堪地说不出那几个字,于是只好跳过:“不想被找我而来的丑八看见,于是便将丑八打晕。就是这样。”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霎时四周一片寂静。我在心里佩服自己,如此暗渡陈仓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惊世骇俗的情节,要是写成戏本子,一定很精彩绝伦。 你看,在座的这些听众果然从心灵到都被震撼了。 他们细细品味这动人情节很久,然后商陆最先反应过来了,他霍地睁大眼睛,怒气勃发:“你胡说什么!这事和你无关!” 我打定主意不能让任何人坏我的事,于是猛地扑向商陆,一口堵住了他的嘴。 他的嘴里全是浓厚的血腥味,不复我强吻他那一夜的清醇,却还在负隅顽抗,不停地挣脱开我,断断续续道:“与公主……” “无关”两个字被我吞下去了。 他又挣扎:“事情不是……” “这样”两个字被我舔没了。 最后他似乎是怒了,恨极似的咬我的唇,想让我吃痛然后放开他。可我当时有一种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激情,不仅没有躲开,反而迎合上去。我们互相撕咬,直到我嘴里也渐渐漫开血腥味,像是两只作困兽之斗的野兽。 最后,商陆不敌我落败,薄唇已被我咬破了,说话很不利索,讲起话来含糊不清谁都听不明白。我这才放开他,站起来一抹嘴唇,朝着惊呆的众人宣布:“事情就是这样。” 在场众人看我的眼神就像我头上长出了一根草,良久,商敬之才艰难开口:“既然如此,那……那是误会一场,这事就算了、算了。” 他说完便走了,背影很有些见了鬼般的失魂落魄。方汀兰一看形势不对,也跟在商敬之后头溜了。 留下我指挥商清珏扶起商陆,送到他的院落里去,商陆因为嘴唇被我咬破了,现在十分沉默,只是临走前,若有所思地看我,眼神里有一抹很微妙的情绪。 宋子远和我一同目送商清珏搀着商陆走远,忽然开口:“值得吗?” 我笑了笑:“一样东西要是到了衡量值不值得的地步,本身也就没有价值了。” 我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至少我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然后我去照看丑八,到了房间,赫然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生龙活虎地蹲在床上啃一个大桃子,看到我来了,口齿不清地问我:“公主,我们换院子了?这床睡着好不舒服。” 我有些言语不能,慢慢地将一刻钟前发生的事说给她听,丑八的表情变幻莫测,与方才我演的那出戏一样精彩,忽然狂性大发:“方汀兰你找死!” 我很明智地阻止了她的行动,问她:“昨夜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丑八恨道:“我昨夜给商公子送药,商公子说白日里去白玉京买了些小吃,刚好让我带给公主尝尝,我怕东西里有毒,就先尝了一点,后来不知怎的就开始发困,我记得我睡着之前脑袋被谁敲了一下,本来以为是撞到门了,现在看来,原来是方汀兰……” 我照着丑八的说法,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串起来,大致得出了具体详情,应该是方汀兰眼看着要勾上商清珏无望,转而看上不受宠的商陆,可她心太急,没有耐心将勾搭商清珏的那一套再演一遍,再加上商陆也不识字,没办法和她产生一些文学上的共鸣,于是她便脑抽地采取了最下作的做法:在商陆的小吃里下药。然后她算好时间等药性发作,打算等商陆厥过去了,她再衣衫不整地往商陆旁边一躺,明天商陆这锅又白又香的大米就煮成熟饭了! 可是千算万算,算不到我会派丑八去送药,也算不到商陆的小吃是替我买的,而丑八又阴差阳错地吃了,她眼看光景不对,怕明天丑八醒了起疑心,索性便将已经神志不清的丑八打晕,再弄出勒痕来,嫁祸商陆。 这朵白莲花啊,好黑的莲心! 丑八直听得冷笑连连:“公主,方汀兰这小蹄子逃不掉的。” 我点头。 我明白丑八的手段,宫里出生的人,有哪几个手心里没沾一点脏。只是我还来不及对方汀兰怎么样,下午的时候,宫里的圣旨来了。 圣旨是宋子远带来的,我跪在地上听着圣旨里父皇关于我和商陆这件事的种种痛心疾首的怒斥,心里不是不愧疚的。 宋子远念完圣旨,叹了一声,道:“公主,陛下盛怒,暂且委屈您一回。”他说完,拿出随着圣旨一起来的一把剑。那把剑我认得,云氏皇朝的尚方剑,剑鞘专责皇亲国戚,看样子父皇这回是真的动怒了。 宋子远低声道:“公主,冒犯了。” 剑鞘击打下来的一瞬间,我忽然记起宋子远问的那个问题:“值得吗?” 曾经我也不明白戏本子里那些小姐们,怎的一个个就为了爱情卑微到如此地步,直到很多年后,当我也凑巧爱上了那么一个人,我才明白,那不过是因为爱到深处了啊。 好吧,原谅我又矫情了一回。 九 我有一个优点:人若犯我,睚眦必报。 宋子远那厮,固然是遵着我父皇的圣旨责打我,可他下手居然没有丝毫放水,那一下一下打得结结实实,打得我现在趴在床上,放一个屁都觉得屁股震得痛。 所以我让丑八把他叫来,递给他一本书:“宋子远,我现在痛得动不了,闲着又没事儿干,不如你给我念念故事吧。” 宋子远看看封面,嗯,是一本《搜神记》,他怀疑地看了我一眼,低头翻开书,那一瞬间,我眼睁睁看着他白净的面皮上泛起一片晕红,慢慢地泛到了耳后根。 我在心里大笑三声,得瑟地催他:“念啊。让你给本公主念个故事,怎么和要杀了你似的。” 宋子远咬咬牙,简直是字字血泪:“酒酣之际,两人共入里间房内,掀开绣帐……忙掩朱户……男子则解衣就寝,妇人即洗牝上床,枕设宝花……被翻红浪……” 我催面红耳赤的宋子远:“继续念啊。” 宋子远爆发了,他猛地站起来,摔书疾走,头也不回。 我正乐得在床上抽抽,丑八进来了,她收起那本封面为《搜神记》实则为我珍藏系列第十卷第二章的小黄书,淡淡地看我一眼:“公主,本来吩咐厨房下了肉末粥,既然公主如此精神,想必是不用补了,还是吃得清淡些为好。你说呢?” 我在被褥里抽搐了一下,看着丑八那张寡淡的脸,有一种很奇异的直觉:如果我说不,我的人生可能变得和她的脸一样寡淡。 于是我中午就吃了一碗稀粥,连条榨菜都没给我配,丑八本人则在我面前吃一只硕大的油光发亮的鸡腿,她咬住肉梗着脖子往旁边一撕扯,登时我的脸上就溅了一溜油汁……我觉得丑八真是愈发恶毒了。 我饿得发慌,于是吃完饭便只能躺床上睡觉,减少一点消耗。等我一觉醒来,一睁眼已是乌漆抹黑了,我唤了几声丑八,她又不知跑哪里去了,我只能自己艰难地挪动屁股想转身,没想到腰间一阵灼热,有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我。 我吓得猛地一抖,差点儿没弹起来,转头一看,看见夜色中一双十分熟悉的眼睛。 我的腿神经质地弹了一下,结结巴巴问他:“你……我……你干嘛?” 商陆慢慢地把我放回床上,看得出他竭力温柔,但动作却仍有些笨拙,然后他收回手,默默地看着我。 我十五年的生涯里,只有一门课没学过:《看眼色》,因为不需要。所以我接收不到商陆眼神里传达的海量内容和信息,但我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他气场的低沉。 我小心翼翼地决定通过最原始的言语同他交流:“商陆,你干嘛?” 他看了看我在床上扭曲的身体,说:“我不需要你这样。”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清晰地感觉到眼睛越来越热,鼻子越来越酸。 我都不记得我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了,估计也不过因为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我却不知道在几年后,我,云小茴,从来只被繁花一样的锦绣簇拥着的云氏皇朝最受宠的公主,会遇上这么一个冤家,只凭一句话就能让我起眼泪花子! 商陆,你他娘真是好样的! 我把眼泪鼻涕一起吸进去,冷笑:“商陆,我虽然外头的名声差一点儿,却也是正正经经不曾干过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除了对你。我再不要自己的名声,也得考虑考虑我父皇、我云氏皇朝的声誉,我为你做到这地步是我心甘情愿,我不求你回报,可也绝不是为了听你这句戳心的话……” 我越说越觉得委屈,越发哽咽起来:“……你不过就是仗着我喜欢你罢了!” 等我指控完这最后一句话,鼻涕眼泪也一齐喷涌出来了,我一想到我做了这么多却落了这么个下场,最后还在他面前哭得鼻涕糊满脸,顿时觉得生不如死,于是哭得更欢快了。 我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把脸埋到枕头里让它吸水分,自暴自弃地真想放一个臭屁把商陆熏走。可我想象中商陆冰冷的态度却没有出现,我感觉到他强硬地把我脑袋从枕头里挖出来,掰向他,然后他无比温柔地用拇指抹去我睫毛上的泪水,带了点任性的霸道,带了点手忙脚乱。 再然后,他俯下身吻了我的眼睛。 苍天呵,苍天!我的睫毛不受控制地不住颤抖,不知道他唇上沾着的我的泪水会不会苦涩,可毋庸置疑,这个吻却给我带来了如蜂糖一般的甜蜜。 我听到他的声音近在耳畔:“云小茴,你成功了。” 不得不说我是个极其不要脸的人,我立马在心里打起算盘,下定主意要趁这一刻趁热打铁在商陆脖子上拴一个圈,圈养起来……咳咳,于是我抑制住内心快要从鼻中二孔喷薄而出的狂喜,眼里噙着泪花儿,嗲着声音明知故问:“我成功什么了?” 此话一出,我自己先抖了三抖,方汀兰的梨花带雨模式确实不适合我,太不适合了! 于是我迅速地收回眼泪,就着我们这样暧昧的姿态掐住他脖子:“说,我成功什么了?” 他的喉结在我手下滑动了几动,不知怎的,我在黑暗中虽然看不清,可总觉得他似乎在笑我。 然后我听到他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告诉自己要离你远点儿,我觉得你是一只乌贼精变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吐出一团黑墨来,把别人弄得神魂颠倒,自己却躲起来不见。可我千躲万躲,最后还是被你喷到了。” 我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看官们,你们告诉我,情话是这么说的么?喷墨的乌贼精又是个什么东西?可当时我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自动将他的话翻译如下: 云小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像一只美貌艳丽的狐狸精,动不动就把人迷得神魂颠倒,我逃啊逃躲啊躲,最后还是被你迷住了,云小茴,你这个狐狸精太坏了坏透了! 于是我呵呵呵地笑起来,然后借着黯淡的月光看到商陆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下我的身子,淡淡道:“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你不是一只乌贼精,你是一只菜虫精。” 我茫然无主见地低下头看自己,结果发现自己身上涂满了治皮肉伤的药膏,那药膏……是一种很接近大自然的绿色…… 我抬头看商陆,他表情很正经,眼里却带一丝戏谑,我顿时大怒,扑上去掐他,他本来是可以闪过的,却偏偏不躲不闪,任由我一身的药膏沾到他身上去,这时我猛然想到他受的伤比我的还惨烈,连忙扒开他衣襟一看,他胸口也敷了如同我一般的绿色的药膏。 我乐得在床上打滚,嘲笑他也是一只菜虫,他却一把稳住我:“小心,别动着伤口。” 我不动了,看着他收回扶住我的手,那上面沾了些许药膏,他居然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皱了皱眉:“这药膏,味道不怎么样呵,你要尝尝么?” 我从来不知道这个比我大两岁的少年在情动的时候是这么危险,也许是感情确定,也许是不再摇摆和纠结,他眼睛深处的火花很有些耀眼。不等我鬼使神差地点头,他已经吻了下来。 药膏冰凉而粘稠,刺激的味道在唇齿间辗转,我们当时都太年轻,谁都不知道下一步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坎坷或是锦绣,于是只能靠着的厮磨与碰触来宣泄自己内心的喜悦。 他的唇舌带着那辛辣与清香的味道流连到我胸前,在珠峰上轻轻一兜转,我顿时觉得身上那些痛楚不是痛楚,而是蚀骨的挠不到的痒,我都快要哭出来了,听到自己拖着鼻音的嗓音软软地哀求商陆:“商陆,我热。” 商陆从我胸前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奇异地闪着光,哑声道:“我也热。” 那一瞬间,如同洪荒四野里的枭,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我猜他与我一样,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惊心动魄的情事,他的动作笨拙又粗鲁,却遵循着原始的本能,像是天生契合一般探索着我的身体。 我觉得我的腿在发抖,像颠簸在风口浪尖的小船,波峰时胆战心惊又暗含期待,股间有甜腻的什么东西,不知道……我神智模糊,只感觉到商陆和我同样的颤抖与视若珍宝的小心翼翼。他许是不忍心伤害我,坚|挺灼热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却始终没有肆意轻薄,只是小心又试探地在外头磨蹭,一次一次滑过又若有似无地挺进,逼得我恨不得咬死他。 我汗如雨下,这样的持续是煎熬,可终止却更致命,他大概也一样,眼里尽是赤红,可深处却偏偏有一丝隐忍。 我们如同两只绿怪物一般纠缠在一起,没有技术地互相舔舐撕咬。不知何时天边晨曦初现,商府的巡更敲响了第一声锣,商陆和我都是一愣,然后商陆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从我身上爬起,手忙脚乱地掩好我半敞的衣襟,他的脸转过去不敢看我,借着晨曦的微光清楚地看到了脸上一抹红。 我也很尴尬,我们就像两只只能在夜间出行的动物,夜晚耳鬓厮磨,白天顿时打回原形。也亏得我云小茴阅尽小黄书三千本,知道这回尽管差点儿擦枪走火,却终究还是没有怎么。 商陆这别扭的厮,拿了一床被子没头没脑地将我罩起来,然后才回过头来看我。我忽然心里一紧:“你不会后悔了吧?” 他一愣,郑重其事地说:“我豁出去了。” 嗷嗷,我又想在床上打滚了,晨曦里的商陆实在是太美好了! 后来商陆怎么走的我不记得了。我只觉得又困又累,被子一裹,倒头睡得不省人事,但是依稀还有印象,他走之前,替我擦干净了药膏又重新涂抹了一遍,最后理好了衣衫才走的。 第二天丑八又神出鬼没地出现了,并且对我昨夜发生的异状丝毫没有察觉,我顿时觉得我这十五年来能平平安安的简直是奇迹,丑八啊,你就是从传说中走来的奇迹! 我因为商陆终于确定了心意,心情十分美好。丑八给我梳妆的时候看着我红光满面的脸,突发奇想:“公主,今日你气色不错,不如穿那件鹅黄的衣服吧。” 我欣然同意,可是等我穿上了,我才蓦然发现,不看我的脸,我就打扮得像个菠萝;看我红扑扑的脸,我就打扮得像一盘六月柿炒鸡蛋。 可尽管如此,也没有影响我的心情。我美滋滋地去找商陆,路上碰到商清珏,他神色诡谲地同我拉家常:“小茴啊,不如我们今天去听说书,满堂红里来了个新的说书先生,说得可好了。” 我说:“好啊,叫上商陆,我们一起去。” 商清珏面皮一抽,神情闪烁:“别叫大哥了,就我们俩,也好说说心里话。” ……谁和你有心里话说啊! 我倒不至于联想到商清珏忽然也对我有意思了。我和他的审美观简直是南辕北辙,他就喜欢大眼睛丫鬟妹子那样的软软的、香香的、白白的,看着就好欺负的包子样的姑娘,我如此猥琐如此彪悍,他是决计不会看上我的。 所以我下意识地便想到他有事瞒我,登时威胁他:“说,别想瞒过我。” 他看着我,愁肠百结地叹了三叹,先和我说了一堆诸如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支花、歪脖树难找好男人易找等等狗屁倒灶的理论,最后支支吾吾地说:“小茴,别找大哥了。大哥刚才陪方汀兰去逛白玉京了。” 十 我一路疾走,踢翻商府摆设无数。商敬之上朝去了,没了主心骨,一堆下人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商清珏苦着脸跟在我后头,就连平常和我没羞没臊的丑八都屏息不吭声了。 我觉得我现在就像一个喷火的红胖椒,谁要是戳了一下,立马爆炸喷辣椒籽,可因为没人敢来戳我,所以我只能憋着满腹的火疾走。 我一路疾走,鬼使神差到了商陆的院子里,顿时联想到种种,立刻觉得心里的火顺着鼻孔逆流而上,便是我平常这般不大发怒的人,都忍不住一脚踢开商陆房间的门,那门很脆弱,被我“咣当”一脚,摇了几摇,哗啦一下摔在了地上,激起了一阵灰。 丑八和商清珏一下子跪下去了:“公主息怒!” 我闻言更怒,凭什么我得息怒啊!我好不容易到手的男人又被那白莲花勾去了我怎么就不能发怒啊! 我怒得口不择言:“丑八!给我把商陆的院子拆了!再把方汀兰的屋子烧了!” 我看着丑八与商清珏面面相觑但就是没有人动手,正准备自己动手拆墙,商清珏低着头颤抖着说了一句话:“公主手下留情啊!大哥要是没了这房子,白玉京便没有收留他之处了啊!” 我那火气顿时就像被扑了一盆雪,盖得严严实实连丝烟儿都冒不出来,我看着商陆的院子,雪洞一般简陋,商府的狗窝都要比他这屋子好上几分,接着我联想到他过去的几千个日日夜夜里就是独自一人躺在这里,无人知晓他挨饿或受伤,心里陡然便升起一阵颓然。 我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像一个被霜打了又打的茄子,垂头丧气。 丑八看到我不拆商陆的屋子了很高兴,然后建议我:“公主,那我们去烧方汀兰的房子!用柴火,浇上二锅头!” 我没有理她这么穷凶极恶的建议,如果我此时化身方汀兰,我会这样形容自己的感觉:此刻我的内心一片荒芜,那阳春三月微醺的风,吹在身上确却是刺骨的寒凉,到此刻我终于明白,爱到极致是伤,爱到卑微到尘土里,却开不出一朵花…… 可惜我不是方汀兰。我云小茴仅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关到屋子里,然后对着自己打脸:让你傻|逼!让你傻|逼! 虽然我很想这样做,可此时我已经惫懒到连屁股都不愿挪一下了,我对丑八说:“以后不要让我再听到商陆两个字。” 丑八表示很理解,点头道:“好的,公主,那么方汀兰这三个字能说么?” 我觉得丑八是故意的。我躲在被窝里暗自神伤,啊,好心酸的感觉。 我这样一憋屈就憋屈都了下午。丑八若无其事地在我面前哼小曲儿,比如什么“夏季里么就到了,这女儿心上焦,石榴花个子儿结的,赛过了玛瑙呀,小呀阿哥哥,亲手么摘一颗”等等诸如此类描写一对又一对狗男女的词儿,在我既深沉又锐利的目光注视下,她改曲儿了:“一摸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二摸……” 我麻木地听着她从一摸唱到十七摸,也难为她记得这么多词儿了。到第十八摸的时候,前院忽然起了一阵喧闹声,很是热闹。 丑八不唱歌了,她跑去外头听了听,回来和我报告:“公主,好像是不能说和不能说回来了。” 我是多么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她口中的“不能说”和“不能说”是谁,我打算不去理她,哦!那一对狗男女! 我的冷淡丝毫没有影响丑八的热情,她跑到外头去好一会儿,估计是打听消息去了,回来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快来问我啊快来问我吧”的表情,那金光闪闪眉飞色舞的欢型简直要闪瞎我的眼睛。 我其实不是一个喜欢端架子的人。可就那一天,心里特别别扭,所以尽管心里面被猫爪子挠得一条一条血淋淋的,我还是忍住没有问,然后继续忍受着猫挠。 丑八见我没有搭理她,表演欲得不到满足,显然很失落,然后她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同我谈心:“公主,老身劝你还是出去瞧一瞧,你的心眼儿本来就不大,现在都闭上了,这样子不好。” 哎呀!我在心里拍大腿,老子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啊! 于是我故作矜持哼哼唧唧地往外头去,顶头就撞见了哭哭啼啼的方汀兰,倚在她的侍女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要死要活要上吊。 她一抬眼见到我,眼睛里一瞬间闪过的恶毒让我以为她要把鼻涕甩到我身上来,所以我往旁边一跳,结果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呜呜呜地拿手绢拭泪。 呜呜呜,呜呜呜,这声音听得我头大如斗,像两只正在交|配的苍蝇那般黏人。我快步离开她,回头问丑八:“这小蹄子被怎么了?” 丑八笑:“她缠着商公子带她去白玉京玩儿,商公子把她带到了城南月湖,挑了一艘船让她撑蒿,船翻了,方汀兰就落水了。商公子把她救上来后带到澡堂去洗澡,那傻人不知听了什么话,冲去了男人的澡堂,然后就哭着回来了,一路哭到商府呗。” 我也叉腰狂笑,与丑八对笑一刻后,我忽然想起:“那商陆呢?” “哦,被商敬之打了。” 我立马笑不出声了,瞪了一眼搞不清楚情景转变还在傻笑的丑八,去商陆的屋子里看他。 远远地我就见到那扇被我踢掉的门,空洞洞的门框里商陆正把左手绕到右背上艰难地上药。我一个箭步!唰地到了他面前,他像是被惊吓似的,茫然地看看我又看看门,然后忽然严肃起来:“出去,血糊糊的等会儿吓着你。” 他这样一本正经的说辞已经阻止不了我了,我垂涎地盯着他裸|露在外地臂膀流口水,然后说:“拿来,我给你上药。” 商陆各种纠结坚决不肯,我恼了,拿起墙角硕大的一把扫帚,一扫把他扫到了美人榻边,他的膝盖在榻沿上一撞,砰的趴倒在床上。 哦!对不住!我一边在心里默念一边把他的脑袋从枕头里挖出来,然后抢过他手里的药,一屁股跨坐在他背上。他好像被我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吓懵了,十分麻木地任凭我给他涂药。 指尖的药清凉沁人,指尖下的肌肤却灼热滚烫,一路滑下,虽然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然而却平滑结实而有纹理,嗯……先是肩胛……然后是背部……咦……到了腰间……还要往下么……我一边在脑内意|淫他亵裤底下的风光,一边撕了俩布条堵住自己欲流血的鼻孔,然后拍他:“好了,起来吧。” 商陆半晌没有动,我心想坏了,不是被我压死了吧,连忙趴到枕头上去看他,他的侧脸睫毛微颤,半睁半阖的眼里星星点点似有光芒,然后我瞧见他嘴角一勾:“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方汀兰去玩儿吗?” 我灵光地接到:“因为要捉弄她。” “你知道她是怎么被我捉弄到的吗?” 我很谦虚地表示我愚钝,方汀兰这样喜欢装淑女装清高的人,会如此放浪形骸地冲到男澡堂去,我都要称赞她一声女中豪杰了。 想到这里我猛然打了一个寒颤,从落水到洗澡,从洗澡到误闯男澡堂,这一切如此巧合如此顺利,肯定是有人处心积虑谋划好的,这个人如此阴险如此有心计……我的眼光落到商陆脸上,他的笑意又加深了点儿:“你知道……” 我打断他:“不知道。” 哦!我觉得我的小心肝又开始颤抖了,不要误会,不是因为男色不是因为兴奋,是因为后悔。 我早该知道夜枭这种存在不是好惹的,这样陷害方汀兰的除了商陆还会有谁,而我之前包括方才对他如此轻薄如此调戏,他若要来对付我…… 商陆的形象顿时从以前那个被欺压的小可怜儿上升到了伟岸又高大的迎客松,我觉得他的心计是如此的深不可测以至于我云小茴的命运也许就悬浮在他嘴角的边缘…… 我瑟瑟发抖,然后商陆笑了:“我知道你是肯定要对方汀兰出手的,可我不能脏了你的手,这种事情你最好一辈子都不要碰,所以还是我来吧。” 我还没来得及感动,又听他说:“他们都说你是宝,陛下的宝,商府的宝,云氏皇朝的宝,我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如此肉麻的情话让我打了好几个哆嗦,还是连环的。正要开口,天地一阵旋转,我的腰差点儿被他拧成麻花,然后我赫然发现,他已经在我上头了,一双眼睛黑而危险。 我脑子一抽,灵犀一闪:“你要把宝贝吞下去!” 他笑了,然后朝我脖子咬了一口,刺激能带来痛感,也能带来情动,我在他身下手脚发软地挣扎,渐而无力,那差点儿擦枪走火的一夜的感觉又重新燃烧起来,这次燃得更是猛烈与燎原。 我有些昏昏沉沉,猛然间又天旋地转了一番,睁开眼睛,商陆抱着我到了他的内室,只听门重重阖上的声音,我便被抵到了门上。 他的鼻息喷到我面上,有些酥|痒,我觉得我方才的神魂颠倒有些服软,于是努力做出凶残的样子瞪他:“我们来打个赌!” “嗯?” “看谁先把谁吞下去!” 十一 “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挣扎一下。”我在商陆身下扭动,妄图扳回一局。 他咧开白森森的牙齿冲我一笑,然后又埋头嗜咬肌肤,我心旌动摇目眩神迷,茫然地看着商陆身上的痕迹,那些被打出来的伤痕因为血液的流动愈发艳红,看起来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感。 我在他怀里面拱来拱去揩油,隔着薄薄的一层门板,却忽然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心里一个激灵,登时清醒过来,我推开商陆:“商陆,起来,还来得及。” 他用胡茬在我胸前扎了一下,在我惊叫出声的瞬间捂住我的嘴,沙哑道:“谁说来得及?” 我听到外头是丑八的声音:“公主?” 那一种害怕被人窥见的紧张感与羞耻感一同涌上来,却更加深了感官的刺激,我忍住不呜咽出声,在商陆身下扭动,只听到商陆低低的抽气声,他掰过我的脸:“忍一忍。” 我尚未理解进去这话的含义,他却已以一种雷霆万钧的姿态进入了,那一刻,似乎什么都已远离了,丑八的呼唤声,肌肤上的灼热感,都成了一片空白。 我所有的感觉都只汇集到那一处,然后那一点突然迸裂开来,所有的感觉和嘈杂又一同涌上,如此艳丽而丰富。 我这人从小反应就有点迟钝,类似于你昨天扇我一巴掌,我今天才开始哭的感觉。所以我很茫然地看着他,眼睁睁看着他一滴汗水慢慢地滑过脸颊,滑过喉咙,最后煽情地落在胸膛上,才开始后知后觉地痛。 我痛得咬他的手掌,他移开手,有些不知所措:“很痛吗?” 我觉得我好似又在他面前哭鼻子了:“我咬死你!” 他没答话,只是微微抽身,我听到我剧烈的心跳声,听到丑八近在咫尺的自语:“咦,这门打不开?” 她短暂的停顿带来了紧张的窒息,我和商陆盯着对方,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生涩的面孔。他试着一抽身,我指甲掐进他的胳膊,不知是迎合还是抗拒,微微地扭动身体。 他远不如前面所表现出的那样娴熟,我亦远不如装出来的那般张狂,我听着丑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内外交迫下终于到了极致,他似乎也是,喉咙里溢出低低的呻吟一声,我们俩同时静止下来,却谁也没有动。 我枕在他汗湿的衣襟上喘气,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榨干了汁的空心萝卜,吹来一阵风,大概就会叮铃咣当在他身上乱撞。 商陆难得的没有凶残,打来水,很耐心地把我枕在膝头上清理,贤惠得像是谁家的小媳妇儿,然后他把我拥进怀里:“那个赌你输了。” 其实依照我的本性,我会很不要脸地同他辩论:“不,理论上说,你只有被吞的份,所以该是我赢。” 但是不知怎的,我怀疑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赌局”激发了我蛰伏甚深的害羞与矜持,我忽然不敢转过身去面对他的脸。 纵然我平日缠他黏他调戏他,并且一直肖想他的身体甚至是灵魂,但是当这样的梦想成真,当青涩的两个人互相探索着彼此的身体直至完全拥有,我发现,我居然无法再如往常那般没羞没臊地面对他了。 所以我假装睡着,僵在他的臂弯里装成一只虾米,他妄图扳直我的身体无果,最后也只得放任我去了。我一直等到腰酸背痛,觉得身后的人似乎睡着了,才敢小心翼翼地爬过他的身体穿衣服。 我穿好衣服,商陆还在睡,我虽然因为如尿崩一般源源不断的害羞和不自在,不大敢看他清醒时的样子,但是他睡着时,我还是狠命看了几眼,他的睡姿挺优雅,不说梦话也不磨牙,居然半个时辰都没有翻过身。 于是等我意识到这点时,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我把眼珠子从商陆身上拉回,想想又有些不过瘾,又回头摸了他几把,才偷偷摸摸地溜走。 回到院子的时候丑八狐疑地上下打量形迹诡异的我:“公主,你干什么去了?偷东西了吗?” 丑八目光如炬,但我总不能告诉她我偷了一个少年的贞|操吧,于是我沉痛地对她说:“我可能结束了一个年轻人纯真的生涯。” 她张大了嘴看我,忽然左右看了看,很紧张地看我:“公主,你抛尸在哪里?我去处理干净!” 我翻眼睛:“你要是这么闲,不如埋伏在方汀兰回连州的路上收拾她?” 方汀兰因为商陆的捉弄,名声算是在白玉京传开了,比如勇闯男澡堂的女侠士、精神失常的花癫,更有甚者传她是男扮女装的龙阳癖,角色之丰富,身份之复杂,足够那帮老娘们嚼着咸菜谈论三个月还留有余香。 方汀兰如此高洁的白莲花自然是不堪忍受的,在第二天便打道回府,走得很是灰溜溜。 想到这里我有些高兴起来,但还是觉得该思考一下我的人生。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类似害羞或者不自在的感觉了,曾经我以为这些女儿家的特质永远与我无关,可大概这次的升华直接导致了我精神的升华,所以我惊悚地发现,我万年粗悍的那根小神经,如今居然在微颤颤地抖动。 然后……我开始躲商陆了。 正如你去卤味铺子买大鸡腿,掌柜的有时候会送只鸡爪鸭爪什么的一样,由缠一个人变为躲一个人,也会有许多附加衍伸出来的狗屁倒灶的事。 比如丑八在忍了好几天后终于忍不住了:“公主,你怎么不去找商公子了?” 我无言以对。 她很嫌弃地看我:“从前人家不理你,你要死要活要去贴人家的屁股,现在人家拿正脸看你了,你却给人家看屁股了,你作不作啊!” 我霎时醍醐灌顶,原来这就是作!我以前一直浮于表面不得要领,到如今才领略作的精髓! 我还没有为这个发现而欢欣雀跃,宋子远又找上门了:“公主,这几日怎么不去学堂了?” 宋子远虽然有些离经叛道,但他骨子里还是一个清高的书生,所以我不打算告诉他我去上学的动力不是牡丹亭也不是西厢记,更不是他口沫横飞的荒诞理论,而是一个男人。如今我因为要躲这个男人,自然也就不去学堂了。 所以我扯了一个谎也把他打发走了。 最后商清珏也来了,他旁敲侧击地给我例举了几个忠烈女子的故事,热情洋溢地向我介绍了周遭几个贞节牌坊的人文景点,最后忧心忡忡地留下了两本书:《烈女传》和《女戒》,然后拱手告辞。 我从结果往上追溯了几个环节才明白商清珏的意思,他一定是看我这几日不去缠商陆,以为我移情别恋了,于是弄这些恶心人的东西来提醒我守妇道。啧,商敬之教出来的好儿子,骨子里真他娘的下作! 我恨恨地拿着两本书出门,打算追上商清珏把书喂到他屁股里去,然后猛地瞧见前面那个身形,不是别人,正是商陆。 我站住脚,欲躲无处藏,眼见着商陆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于是我俩四目相对,彼此无言。 商陆自远处大踏步走来,立定在我面前,他还是不说话,只是拿他那双眼睛默默地看着我。我产生了一种奇异而猥琐的错觉,似乎他能看穿我的外衫,一直看到我里面的抹胸为止。我不禁回想我今天穿的抹胸,似乎是绣了两朵恶俗的菊花,有一朵好像还脱线了……嗯,早知道就穿那件半透明的薄纱抹胸了…… 我一边微笑一边漫无目的地联想,然后听到商陆极淡极淡的一句话:“你是不是后悔了。” 听听,听听!这句分明该是疑问的句式居然被他念成了很肯定的语气,我霎时像被冰锥子砸了一脑袋,一个激灵,在心里扇自己巴掌:“让你作!过头了吧!” 我只知道我因为不知如何面对而躲他,却忘了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豁出去,却忽然在缠绵后扑了个空时会是怎样的感受。 我心里一紧,登时开始表决心发狠誓:“我绝对没有后悔!我绝对不是贪图你的……啊不,我是说贪恋你的美色……不不……” 我语无伦次,看着面前商陆的表情越来越僵,好似一副宿便多日的郁卒感,干脆一咬牙,扑将过去,拿我的嘴去堵他的嘴。 他因为正在生气,闭紧了薄唇,任由我在他唇上舔来舔去,就是不张嘴,最后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再用口水涂他了,只得说实话:“我……我怕你对我有看法,觉得我太孟浪……再说……再说那天以后,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嘛!” 虽然事后我回想,我深刻地觉得如果这番话再配上跺脚咬手绢捧脸这一系列动作语言会更有说服力,但是商陆显然不在意这些,他相信了。 我趴在他身上,感觉到他胸膛深深的一个起伏,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像是栽一棵树一般把我直直戳到地上去,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那天是我太过鲁莽。云小茴,我商陆说过我豁出去了,我便是豁出去了。我什么也没有,只有拿这条命来爱你。” 看官们,想想看,那么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站在你面前款款深情对你说情话,什么大鸡腿,什么卤牛肉,简直一瞬间就变成了一棵大头菜! 我春心荡漾,恨不得和商陆扭在一处,然后听他说:“后天你生辰,去白玉京郊外等我,我有礼物送你。” 其实我倒对礼物没什么特别的期盼,但因为是商陆送的,所以才尤其的引人遐想,我觉得,我最想要的礼物就是把商陆打包,绑一个红绸结,最好能和我父皇的妃子们侍寝那样,送到我卧房来…… 嘿嘿嘿嘿,我一边想一边微笑,却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的微笑。 十二 生辰这日我特意起了一个大早,丑八妄图把我的头发梳成一个喜气洋洋的喜鹊型,然后在我的脖子上勒一朵硕大的牡丹花,被我明智地拒绝了。 丑八说:“不知道宫里会送什么礼物过来呢。” 我一想到我那个弟弟云二可能送的礼物,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俩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将对方当做人生道路中最大的一坨屎已经不可考了,我猜大概是我俩都很小的时候,我曾在戏水时抓住他的老二以为是个不好的肿包而试图割下来的时候开始的。从那时候起云二就将我视作了差点夺去他做一个男人的资格的阶级敌人来对待。 而后每年我生辰,他便开始打击报复。小时候他的段位很低,干得最出格的事就是把我日常吃饭的那碗偷去,放在床下往里撒尿,那碗一直在他床底下藏了半年,等发现时白瓷已被熏成了黄瓷,难怪那大半年我总觉得他有一种既隐秘又可怜的自欺欺人的满足感。 后来他长大了,段位越发的高。去年他送我的生辰礼物是一碗玉米粉做的长寿面,黄不拉几的盘成了一坨屎的形状,顶上还特意弄了一个很的屎尖尖,最后被我一盆子糊上了他那张俊秀的脸。 啊!这些往事回忆起来,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回忆结束,我想起前天商陆说的那番话,有些心痒难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商陆会送我什么呢?” 丑八很嫌弃地看我:“你急什么,也许商公子正在沐浴。” 对,沐浴完以后,口里绑个布条,眼睛上蒙块黑纱,衣服也不要穿了。哦!想想就带感! 那天我本来打算把自己打扮得婉约一点,然后到白玉京城郊外约好的地方等着商陆给我献上爱的臣服,这时候门忽然被撞开了。 我和丑八一同看向来人,是几个下人打扮的男人,面貌并不认识。丑八呵斥:“你们是什么人!未经通报也敢闯入公主宅邸,不要命了!” 其中的一个并不理她,只是朝我拱手:“请公主随我等换个地方。”言语间虽然还客气,可是几个人早围了上来,一副要动手的架势。 丑八还想说什么,被我摇头阻止了。我不是傻子,有了隐隐约约的一种直觉:父皇出事了。 大概因为我很配合,所以他们也没怎么为难我们,我与丑八一路走来,看到商府空空荡荡,空气中都有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我很想能看到商陆或者商清珏,甚至宋子远也好,好问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一直到我和丑八被送到废弃的院子里,都没有看到除我们之外的一个活人。 我看着那些送我们过来的人又沉默地退出,忽然灵犀一闪,那些人的装扮,分明是宫中御廷尉的模样!这下子我确定了自己心里那个不祥的猜想,提前给丑八做心理建设:“丑八,无论等会儿发生什么事,你先逃吧,他们的目标是我,不会为难你的。” 丑八张大了嘴,愣了好一会儿:“不行,公主,你这些日子吃的夜宵都是我的私房钱,你还没还我呢。” 我对丑八在关键时刻的诡异思维一直非常膜拜,但是此时此刻显然不是她耍宝的好时机,我从头上拔下一支金簪,塞到她手里,怒道:“拿着拿着拿着!现在不欠你了吧!到时候来抓人,你哪凉快哪呆着去!别扑上来碍事!” 我从小到大没有这样对丑八发过火,她很可怜地攥着那支金簪,一个人默默缩到角落里,我怀疑她一定在心里诅咒我。 于是我们俩就这么干坐着,枯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猜测他们一定在外头讨论怎么处置我。丑八鬼鬼祟祟地贴到门边去偷听,也不知道听出些什么门道来。 我还在发呆,丑八忽然从门边回来,一把扯起我的袖子把我拉起来,我莫名其妙地看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忽然蹲下|身将我扛了起来,我是知道她天赋异禀,在女子中天生力怪的。小时她不懂事,总不知分寸捏痛别人的手或在玩耍时无意伤人,所以宫中不少人嫌弃她。我把她要来后,也没少被她弄痛过,后来她总算是慢慢地懂得控制力道,变得与常人无异了。 我正在诧异如今她怎么忽然发力,就听她猛地吸一口气,巍巍颤颤地将我举了起来。 我在一刹那间明白了她的意图。我们被关的屋子很巧妙,只有一扇窗,既高又小,一个人是决计爬不上去的。 她把我顶到窗户边,艰难地开口:“公、主……快爬啊!” 与此同时,门边响起脚步声。丑八急了,她又用力将我往上顶了一顶,我一头撞出窗户,手脚并用地挤过那个狭小的窗口,一头栽到了地上。 幸好窗外是柔软的一片草地,我摔下来也并没有什么事,我挣扎着站起来,听到窗户里面的那个屋子里,响起打斗声与丑八的惊叫。 一墙之隔。 我想这大概会成为我永远的梦靥。 我开始没命地往前跑,流了一脸的鼻涕和眼泪,被风一吹,干巴巴地糊在脸上,很像某种东西的透明脆壳。 商府很大,我还未跑到一半,就听到后面嘈杂的脚步声,我不敢回头看,我把脖子上一串珍珠扯下来往后面抛,随着叮叮咚咚的几声,有一个人摔跤的声音,伴随着短促而沉闷的一声“哎”。 我一边跑一边觉得这声音尤其的耳熟,忍不住回头一看,趴在地上捂鼻子的不是宋子远是谁? 我一刹那间有些犹豫,因为不知宋子远是敌是友。他固然是我父皇派来的,然而在朝廷动荡时,谁又知道他温文尔雅的脸皮后藏着的是怎样一颗心呢。 我犹豫间,他却已经捂着鼻子站起来了,指缝间都是血,看样子是摔倒时撞着鼻子了。他慌张地过来拉我的袖子:“公主!这边走!我安排好了,外头有人接应!” 我不知该不该信他,可眼下的光景,不信他肯定是死路一条,信他却还能赌一把人心,所以我二话不说,跟着宋子远跑。 我觉得他跌倒时的姿势实在是太不凑巧了,那个脆弱的鼻子一路滴滴答答滴下血珠,滴出一条十分明显的逃跑路线来,我又开始后悔跟着他跑了。 宋子远边跑边言简意赅地和我解释:“公主,宫变了,陛下被软禁,殿下他……现在正在找你,等会儿接应的人会带你出去,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忘了自己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他一路说,一路已经到了商府的后面,他拉开门闩,把我往外一推:“走吧!” 我回头一看,那些追杀的人已经近在咫尺了,宋子远转身,从袖子里抽出一本书,大吼:“止步于此!” 那个画面其实很滑稽,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鼻子还流着血,抽出一本线书面对一群御廷尉的人,可我笑不出来。 我不敢再看下去,跳上门口等着的马车,车夫一甩鞭子,马车便磷磷地带着我驶离了商府。那粉墙绿瓦的府邸慢慢在我视线中淡去,如同宋子远和丑八一样。 我忽然有些茫然,好像一切都做了一个梦一般。马车外的白玉京分明如同往常那般热闹和繁华,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的天地被颠覆。 马车继续往白玉京外走,我看着眼前景色变幻,慢慢由繁华转为荒凉。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对车夫说:“在这儿停一下。” 那个车夫食君之禄忠人之事,显然不大愿意在这逃命的紧要关头停下来。 我捶他的后背:“停下来!” 那车夫心不甘情不愿,说:“只能停一刻钟,后面可能还有追兵。” 我说:“你放我下来,不用管我了,先走吧。” 他用一种看绿怪物的眼神看我,心里一定觉得我脑子里堆满了狗屎,我自己都觉得我脑子里堆满了狗屎,可我还是摘下手腕上的手链递给他:“多谢了。送我到这里就够了。”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赶着马车慢慢走了。于是在这空旷的白玉京郊外,只剩下了我一人。 这一天很热,我像一条吐出舌头的狗一般趴在阳光下,从上午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下午。 我自己也异常奇怪,我这十五年来,什么生辰礼物没见过,什么奇珍异宝没玩过,却偏偏纠结于商陆一个没有兑现的礼物。 可我想,他大概还是会来的吧。也许等一刻钟,再等一刻钟,他就来了呢。 我就这么怀着可怜的自欺的一点幻想,看着日头一点一点倾斜,不敢去撒尿,不敢离开约定地点的一寸远。 这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次等待。 我后来经常做噩梦,梦见我在荒芜人际的旷野里焦急地等着什么人,不知道等的是谁,不知道等到几时,只听到漏刻滴答滴答滴水的声音,催得人心发慌。 我当时以为我大概会这样一直等下去,直到时间与空间的尽头,然而很快有人打马而来,不是商陆,是御廷尉的人。他们把我团团围起来,然后说了一句话:“这出云公主不是傻了吧?” 十三 御廷尉他们其实口下留德了,只是说我傻,毕竟傻这个字,在特殊场合下甚至可以用作昵称和娇嗔,并不是那么恶毒。如果是丑八,我猜她大概会内涵地告诉我这一群人的平均智力都被我拉低了。 想到丑八,我呵呵笑起来。丑八与宋子远抛却了自己的生死不顾,只是想给我争取一个逃命的机会,我却脑残地守着商陆的一个承诺不走,就是御廷尉不抓我,我都想自己把自己扇死。 那个时候我十五岁,以为爱情是这天下凌驾了一切的珍贵情感,以为我终会遇到一个人为之生为之死,他亦反过来细心爱护珍藏,免我惊免我苦。后来才知道,这一年我两手空空,赌光了亲情乃至于友情,而爱情,它其实不过是一场浮光掠影。 我只有一个人,御廷尉不急不缓,从容不迫地朝我包围。我捂住脸,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蠢到这种程度,只能心如死灰地等着这样或那样的结局。 这时有一个声音自远而近慢慢变响,是一个人在哼曲儿,词听不真切,但调子很欢快很奔腾。 然后一个人影慢慢浮现。一个年轻人,穿着一身白色的劲装,嘴里叼了个烟斗,斗里没有烟草,他只是装模作样地砸吧着烟斗嘴儿。 在这样四面残杀的暮色里,这个人的出现就好比一出悲壮的戏本里忽然跳出一个旁白调皮娇俏地道“预知后事如何,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一般滑稽而匪夷所思。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即使是不小心经过的无辜路人,却天生自带抢风头的万丈光芒。 御廷尉们互相看看,慢慢朝他围上去。我知道他们的手段,可以让这个人连一根头发都不剩下。白玉京每天这么多的人,消失一个不会引起任何的波澜。 年轻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把烟斗从嘴里取出,拿袖子擦了擦那晶莹亮泽的口水,然后只见到他和他的烟斗在御廷尉间穿梭,好像他只是吸了一斗烟草的功夫,周围的御廷尉们便趴下了。 我这一天经历的挫折太波荡起伏,以致于我都已经产生不了讶异之情了。我眼睁睁看着年轻人乐呵呵地扒开御廷尉的衣裳拿走所有值钱的物件,弄成一个包裹挑在肩上,好像站在田里欣慰地看着玉米丰收的老农。 然后他看也不看我,几个起落便离得很远了,只留给我一个惊鸿一瞥的背影和一个烟斗的反光。 我愣了很久,猛然意识到当前得救的光景,拔腿便跑。 离白玉京外十里,又是一个城郭。人不少,商铺也不少,大约是沾着白玉京的光,也是一个繁华的城镇。 我一路茫然无目的地流亡到这里,又累又渴又饿,身上大约还有些值钱的首饰,可我不敢去当铺。 我摘下首饰,脱掉华丽的外衫,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埋了起来。 然后开始沿着墙根慢慢走。我不知道你曾经有没有过这种体会,阳光晴好烈日当空,周围人来人往喜盈于色,只有你一个人恍然不知身在何方身处何地,像一只七月半鬼门大关前忘了回地府的鬼。 最后我缩在墙角独自神伤,有一种就这么死去的冲动。 “喂,包子要不要吃?”有个声音在我面前停下,我以为我已然生无所恋,可这个包子的香味是如此以至于我抬头看向来人。 来人衣衫褴褛,乌漆抹黑,见我看他,冲我一笑,露出一排锋利的小白牙,他把包子朝我递了递:“吃吧。” 我犹豫地接过包子,是很普通的一个菜包,咸菜笋丝馅儿,可能有毒,关键是很容易塞牙。 不过我还是吃了,心里自暴自弃地想毒死我算了。于是我便很入戏地真当自己在饮鸩,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几口下肚,陡然觉得无论是还是心灵都好受了很多。 那人乐呵呵地看着我吃完包子,然后忽然将手中木棍往地上杵了几杵,扯开嗓子吼:“兄弟们,吸收新人啦!” 我大惊,顿时有一种穿越到武侠戏本子里的诡异错觉。眼见着周围冒出许多乞丐打扮的人,其中几个状似长老,他们上下打量我,然后顿首:“收了,给她安排个地界吧。” “我……”我挣扎着开口,但他们没给我问话的时间,又很快消失不见了。 那个给我包子引我上贼船的人也不见了,倒是有个看似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抹了一把鼻涕,大模大样走到我面前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小丢。” 他很古怪地看我一眼,似乎在奇怪于我的名字,但又很快释然道:“我叫赵十六,你以后跟着我混吧。” 这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快,以至于我在这流程中像一个多余的东西,就是过来吃个包子,然后就扮演了一个不动的桌子腿儿什么的。 但是其实我才是主角啊,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什么情况?跟着你混什么?你们是干嘛的?我为什么要跟着你们混?” 赵惊失色:“你吃了我们的包子还不跟我们混?这世上居然有你这样道德败坏黑心肝的人!” 我有些言语不能。然后听他扼腕道:“我们是这座城里讨饭的啊,讨饭的知道吗?” 他面带自豪地朝我指指点点,很有种挥斥方遒的感觉:“你看,这个,那个,这里都是我们的地盘,我们的兄弟到处都是,组织成员也不断扩大。比如我和你。” 他光荣地挺起胸膛,看得出他是真心为自己这个有组织有纪律的团伙而感到由衷的骄傲,然后又向我宣传教义:“规矩是这样的。新来的成员吃了我们的包子,就是我们的人,每个人分一块地界,每天讨来的钱要上交,如果要来的钱没有达到标准,会没有晚饭吃的。” 晴天霹雳啊! 我顿时恨不得把吃下去的包子连胃带肠一起抠出来。 赵十六倒没有发现我的异状,他把我带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小巷,然后说:“这是分配给你的地界。” 我环顾四周,忧心忡忡:“这地方人这么少,讨不到钱的吧。” “没办法啊,好地段都是前辈和长老们的,我们这种新进的,自然只能分到这种地方了。” 然后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下来,拿出一罐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把自己涂得满脸血,就剩一双晶晶亮的眼睛,真他娘的渗人。 接着他开始嚎:“小白菜啊,地里黄啊……” 我把头一蒙,躺倒在墙根。赵十六嚎了一上午,我被吵得无心睡眠,于是思维开始不受控制地跳跃。一下子是我过去十五年在宫里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日子,一下子是丑八颤抖的声音,一下子又是宋子远血迹斑斑的脸,最后定格在商陆难得温柔的那张容颜:后天你生辰,去白玉京城门等我,我有礼物送你—— 我霍地张开眼,旁边的赵十六吓了一跳:“你干什么,见鬼了?” 我猜我现在的表情大概是目眦尽裂,因为一个路过想扔给我铜板的胖子被我吓得全身一抖,腰间的钱袋被他的肥肉夹进去了,然后他就走了。 赵十六过来拨了拨我面前的几个铜板,摇头叹息:“啧,你今儿个是完成不了任务了。算了算了,我给你一点好了。” 他把他破碗里的铜板数了几个给我,道:“好了,虽然是吃不上好东西,但总不会挨饿了。” 在我人生遭劫世界颠覆的时刻,他这样的举动,绝对不止一股暖流那般简单,而是一种类似于:在寒冷冬夜用冷水洗澡,忽然腿上一股暖流,旁边的人说“对不住尿你身上了”这样的感觉。 我后来想,大概是人生的变故太大,真的会改变人的性格——我以前没有这么猥琐的。 于是我俩各自捧着几个铜板收工了。赵十六把我带到了一个破庙里,那是乞丐们的大本营。接着他领着我去一个管事的那里上缴铜板,然后领吃的。 我和赵十六领的是馒头。赵十六眼馋地觊觎旁边一个长老领的油光光的大鸡腿,被打了一个爆栗,嘀咕着走到我这边来了。 我一边啃馒头一边听乞丐们相互交换消息。今晚他们众口一词地讲着同一件事情——国破。说是国破未免太为过,因为并没有外族的侵略,没有内乱的动荡,只是宫中悄无声息地进行了一场宫变。 他们说皇帝换了,不知道又是谁坐上龙椅了。只要能吃饱饭填饱肚子,谁管龙椅上的那个是谁啊!他们说软禁从前那个陛下和殿下的宫殿,忽然起了一场大火,火势凶猛,燃得迅速,等救下来,整座宫殿都烧成了灰。他们说不知道从前陛下最喜欢的那位出云公主流落到何方了,是被卖作官妓还是一同死在了深宫。 我猛地蒙上耳朵,紧紧咬着馒头——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即将喷薄而出的眼泪。 我十五岁这年的生辰,以我父皇和皇弟、我云氏一族的性命做祭礼,从此再无云氏皇朝,再无出云公主。 十四 赵十六说我最近的劳动积极性很低,这样不利于组织的培养和我自身职业修养的成长,然后他认真地向我推荐一本书:《叫花子笔谈》,他说这是一位颇有威望的长老一生的传记,在内部是一个威武的存在,众多小辈互相传阅,妄图蹭一蹭书里的王八之气。 我依然情绪低落,所以这几天都没有完成额定的任务。赵十六激情澎湃的鼓动也没能让我热血沸腾起来。 我说这个组织的规矩太打压新人了,惨无人道且不合理,赵十六循循善诱:“可如果是你一个人,你讨得到钱吗——讨不到是吧,那就对了啊,在这里,大家一起帮忙匀钱,馒头还是有的吃的——你要对现在的生活充满感激。” 我说我觉得人生灰暗毫无意义,赵十六说:“你找找看,人生总有什么盼头的——什么,吃包子?这就对啦,你现在不就有咸菜包子吃吗——你要对现在的生活充满感激。” 我说你不了解,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赵十六嗤之以鼻:“屁!小爷我从小无父无母,街上被人打被人踢,差点死得连个全尸都没,还差点儿被卖到宫里当太监,你瞅瞅,我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你要对现在的生活充满感激。” 我忽然发现我无言以对。 赵十六这一通歪理,居然匪夷所思地对我产生了一些影响。我这段时间,只觉得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不知身往何处,只觉余生渺渺。 你知道,空虚的时候,哪怕是一根稻草都会被当做浮木,我被赵十六如此一说,真的萌生出了一点斗志,哪怕是乞讨也罢,只要能让我有点儿事情做,暂时忘却掉那噩梦般的往事,便是茫茫虚无中的一根救命稻草。 赵十六也很兴奋,我这个例子让他愈发觉得《叫花子笔谈》是一本神坛上无与伦比的经典,虔诚地去膜拜了。 因为有了目标,我也开始认真起来。为了能够超额完成任务以在晚饭时能分到大鸡腿,我与赵十六密谋了一个晚上,制定了一个策略。用到的道具如下:一个破碗,一张血书,赵十六必备曲目干嚎《陈世美》。 于是第二天我们开始轰轰烈烈摆出阵势了。我觉得我们这个方法是极其独特的,不同于那些庸俗狗血的桥段,用“卖身葬父”“不孝儿孙不养老”这样三俗的花招,我们独特就独特在重新寻找了目标与受众,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 我们的阵势是这样的:我扮演一个被夫家抛弃的下堂妻,丈夫有了新欢不要旧爱,赶我净身出户,逼我打掉腹中胎儿,赵十六扮演我弟弟,为我叫屈反被一阵乱棍打出,姐弟俩生活窘迫无钱医治,迫不得已前来乞讨,望好心人这样那样之类的。 我虽然不至于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但可能商陆的失约、我的愚蠢与剧情有一种相通之处,所以表演起来很有些入戏,不禁就悲从中来真情流露。 显然我们如此清新别致的剧情攥住了那些或贵妇或千金或市井妇人的心,牢牢的。一个早上,我与赵十六就得了不少她们扔下的铜板,伴随着阵阵叹息,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故事是所有女人的痛。偶尔也有些男人匆匆扔下铜板疾步而走,我与赵十六猜测这种男人一定干过类似的缺德事,才如此心虚。 当晚管事的看到我们捧来的铜板,眼珠差点掉到稀粥和馒头堆里,我们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大鸡腿。 生活就这么慢慢步入正轨。我恍惚有种错觉,以为自己大概会这么过一辈子。 这一天我与赵十六依然在上演执手相看泪眼的戏码,忽然那边来了几个人,一路吆喝,推搡开路,脸上就像写了仨字:土皇帝。 赵十六在这里混久了,显得很有经验,他摇头:“啧啧,那几个是咱们这儿的廷尉,几头牲口罢了。” 我一听到廷尉俩字就抖了抖,偏偏那几个人却好像在找人的样子,手中一副画卷,逮着年轻姑娘就冲人家脸上比划,顺带揩油吃豆腐。 我一个激灵,登时打了一哆嗦,眼角余光瞅见一个廷尉狐疑地朝我这边看,且往这边慢慢走过来。 我掐住赵十六:“赵十六!” “啊?”他无辜且纯良地转过脸来。被我猛然扯住脖颈肉摁倒在地,登时痛得龇牙咧嘴。我扒拉开他那堆杂草一般的脏兮兮的头发,说:“我给你捉虱子。” 不得不说赵十六是个很灵光的孩子。也许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信息,很乖顺地枕在我的腿上让我给他捉虱子。 我的心跳声好像要爆炸在耳边,因为紧张,眼珠盯着赵十六的脑袋眨也不眨,其实过了并没有多久,可我总感觉像一个纪年那般漫长,然后我感觉到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喂,头抬起来。” 我差点儿惊得弹起来。但那一瞬间又忽然冷静下来,于是我挤眉弄眼地转过去,指甲掐着一只硕大的虱子,“啪”的一声在他面前挤爆:“官爷,怎么说?” 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我分明看到了虱子随着那声脆响,一股不知道什么颜色的汁液飙了出去,于是那廷尉的脸扭了个九曲十八弯,快速掩鼻而去。 我猜他想一个公主绝对不会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掐碎一只虱子,所以我安全了,而且未来也安全了。 他们走后,我还是继续给赵十六捉虱子,我们像两只在太阳底下的老猴子挠痒搔皮一般恬不知耻。赵十六是个聪明人,他明智地没有问我,而对于这种勾起伤心往事的事情,我显然也不想说。 本来我以为我的人生大概就是这样了。演演秦香莲,听听旁边算命瞎子的狗屁话,有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我本来就是个乞丐,从前那十五年的锦衣玉食,不过是我的一场黄粱梦罢了。 啊,历史人物的传奇总是在平淡隽永后升华。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平平淡淡总是真。 我很愉悦地自我麻痹,可世事总不如意。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我偏偏遇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逼得我很想向苍天啐一脸狗屎。 那个时候我因为业绩突出,深受长老们重视,地盘已经由荒无人烟的小巷子调到了繁华大街。那天我正在喜滋滋地数铜板,赵十六忽然很兴奋地用手肘支我:“快看快看,新上任的骠骑将军!” 如果可以,我想让时光倒流,在赵十六说话前戳瞎自己的狗眼或者他的狗眼,可惜还是来不及了。 我迅速地向上天祈祷:神啊,请告诉我我看到的都是幻想。 我默念三遍,再慢慢睁开眼睛:神啊,是我太不虔诚了么? 我的面前,那人一身武装,鲜衣怒马英气逼人,面无表情地自前来瞻仰将军英姿的拥挤群众中打马而过。眉眼还是那样的眉眼,容颜俊美眼角含煞,可那个人,我仿佛却已经不认识了。 没错,那人是商陆。也许是上天特意要弄死我,我看到他鬼使神差地朝我这边瞟了一眼。我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挤眉弄眼,妄图把自己弄成一个歪瓜裂枣。 商陆的眼在我面上淡淡掠过,没有丝毫停留。我放下心来,觉得他一定是没有认出我。然而心里那个好不容易不流血的伤口,好像又被谁挠了一下,不深不浅,不死不休。 我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我得贱到什么程度才会对他还有期望哪。云小茴,你对得起那个咸菜包子,你对得起组织,对得起《叫花子笔谈》吗! 尽管我在心里深刻反省与自我批评过了,可我晚上却依然没有什么胃口,连大鸡腿也不能让我喜笑颜开。 我捂着我脆弱的小心肝竖起耳朵听消息。他们说这位骠骑将军可是个传奇哪,从前是商大人最不受宠的儿子,大字不识一箩筐,可骁勇善战,也是他碰到好运气,新坐上龙椅的那位还年轻,崇敬新法,搞了一个武殿试,这商陆也参加了,作为一个佼佼者脱颖而出,圣上钦点的骠骑将军,平步青云官拜三品。 我默默地缩到自己的角落里,辗转无眠。 可人还是得活下去。第二天我依然和赵十六去出工,可我开始怀疑起自己,昨天商陆那样子分明是没有认出我的。可为什么我居然开始频繁地看到他在我面前出现? 我安慰自己他只是每日去兵府恰好打从这条街过罢了。毕竟他从来没有做出任何与我相认的举动过。但是日日如此,我看着也戳眼。 我坐在太阳底下,开始认真寻思要不要向长老们申请调一个地盘,这时我听到一声极其熟悉极其诱惑的咣当声,寻思看去,他奶奶的,商陆路过我们面前,居然随手在赵十六面前扔下了一锭银子,整整一锭啊! 赵十六笑得和菊花绽放一般灿烂,正要拾银子,被我猛地一声吼:“停!” 我怒气冲冲地夺下他手中的银子,咬牙切齿地放进嘴里:“是真的!” 然后我喜笑颜开:“走,这银子不上缴了,咱们去搓一顿!” 赵十六目瞪口呆,不明白我何以变脸如此丰富。 我转过身,强装的笑脸垮下来,何必和银子过不去,何必又和自己过不去,我和他,已然是陌路相逢了。 十五 等我意识到商陆已经第无数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觉得我真的应该换地盘了。 我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心态,从前我贵为公主,他不过是个野小子;如今我沦为乞丐,他贵不可言。让我不得不怀疑他是特地来向我证实风水轮流转这句话的精髓的。 你会容忍抛弃自己的野男人成天在你眼里蹦跶吗?反正我是不能。我一想到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捉虱子、抠鼻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唱秦香莲,我就恶向胆边生,有一种杀人灭口抛尸荒野的冲动——说起来,他看着我这样凄惨,难道不感到心虚吗! 我就纳闷了他一个堂堂骠骑将军,不去白玉京呆着,怎么就喜欢在白玉京外的一个小地方闲逛呢! 我对赵十六说再最后忍一个下午,明儿咱就换个地方赚银子,赵十六很听话地点头——这几日来我雄厚的财富实力已经完全将他折服了。 此时正是午后,街上行人少了很多,都各自在自家院子树荫下小憩,我和赵十六的生意也冷淡了很多,百无聊赖,昏昏欲睡。 赵十六和我搭话,说这地方有一个传说,每逢午后,只要一对相爱的男女在街口那棵大榕树下相遇,他们就是彼此命中注定之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是向往,我却用两个朝天的鼻孔表示对他的鄙视。这样听上去美丽的传说,搁在我未遭变故之前,也许我还会相信,而到如今,就是一个讽刺。 赵十六很不甘心:“你看,不还是有人信了吗!” 我循着赵十六的眼神看去——神啊,你又一次抛弃我了吗! 我迅速蒙头装死,听到赵十六在一边兴奋地聒噪:“真真是一对璧人啊……咦,那不是骠骑将军吗?” 也许是闭上眼睛的缘故,我其他的感官忽然变得异常灵敏。起码大老远的就闻见了那个不知名的女人身上的脂粉味。 然后那一阵可怕的香风居然朝我们卷过来了,最后停在了我们面前。 我打了几个喷嚏,然后听见那女的惊奇的声音:“咦咦,这个人还活着吗!” 我慢腾腾掀开蒙头的布,看了那女人一眼。二八年纪,豆蔻年华,一身粉艳艳的绸缎华服,容貌也算清秀娇俏,与高大英挺的商陆站在一起,确实是一对璧人。 我笑了。他身旁似乎总有红粉相伴,红袖添香。从前的方汀兰也好,如今这个女人也好,只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我出场的份。 我慢条斯理地指了指血书,示意那个“天真烂漫”的姑娘看。那女人看完,又朝我看了一眼,然后说:“你长得这样,也难怪被夫家扫地出门啊。” 我并没有动怒——我以为像我这样由云端跌到谷底的人,世间诽谤皆如跳蚤虱子,吸一点血,不痛不痒。 “怎么说话呢你!我姐长得可美了,你是没见过她刚来的样子,比你这种还没发育的小丫头美多了!她现在脏兮兮没打理,自然是头母猪都比她清秀了!你说话可有失公允!” 听听,这就是劳苦大众雪亮的眼光和肺腑真言哪!我自动忽略掉赵十六缺心眼的后半句话,心里很有些美滋滋。 “啪”的一声,打断了我的得意。我只来得及看见仆倒在地的赵十六和他脸上慢慢浮现出的五个手指印,耳朵就被一阵叽里呱啦的刺耳的咆哮震聋了。 女人怒目圆睁,指着赵十六怒骂:“你是个什么东西!本公主国色天香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信不信我现在就剜了你的眼珠子!” 别的什么我都没听到了,我脑中只剩霹雳闪电的“公主”两个字,一百个“公主”在我脑袋里轰隆隆地碾来碾去,直到我变成一张薄薄的纸。 我听到商陆对那个公主说:“不必要为了他们坏了兴致。”口气漠然,淡如轻柳。 我曾经以为最伤也不过是如此。到如今我才知道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商陆。他永远有办法在我快要结痂的伤口上再挖一个窟窿,出其不意的,血淋淋的。 从前我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不要脸面不要尊严拿热脸贴他的冷屁股。他何曾如此殷勤过,又何曾当过如此贴心而英俊的臣子陪同。 我和这位新公主的待遇,简直是天壤之别。 不过这也不能怪人家。是我自己作践么,谁让我不够矜持不够作,傻乎乎地剖开胸膛拿一颗真心让人去耍。 那一瞬间我自怨自艾自怜的情绪达到最高值,像一个蓄满水的水池,那位公主和商陆干的狗屁事就像是在源头撒了两泡尿,水量虽然不大,但贵在恶心,所以直接导致我这个水池决堤了。 我呵呵呵地冷笑起来,大概是我的笑容太诡异,以至于那公主把仇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她说:“你笑什么?你敢笑我?” 我还是冷笑。我从前做公主的时候,也曾经和她这般色厉内荏、仗势欺人过,可后来我才知道,激怒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不是恶言相向,而是视而不见。这位公主显然还没有掌握其中精髓,我祝愿她以后和皇姐皇妹们吵架的时候能力压众人。 我一直在笑,公主怒了,她指使商陆:“你不是骠骑将军吗?给本公主把这个贱民捉到监狱去!” 我施施然看向商陆。我到如今也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认出了我,但我倒还是第一次如此坦荡地和他对视。他的眼神还是如同往常那般看不透,幽深如同一潭碧水。 我当时想,他如果敢来碰我,我就拉着他一起死。真的。 他与我对视良久,最后撇开眼神,带了点不耐和漠然,分明就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样子。但他也没有听公主的话来捉我,而是袖手旁观。 公主的架子端不起来,很丢颜面,恼羞成怒地扑过来掐我。想必诸位看官都知道,女子打架不同男子,总是牙齿指甲一同招呼上来,像一个粘人的苍耳,甩又甩不掉,不小心还会被扎那么一两下。 我虽然很想掀翻身上的公主,把她的脸摁到地上去碾一碾,碾成一张葱花大饼,但我知道要真是这样做了,我与赵十六就再也没有机会演绎那场感天动地的陈世美了。 于是我忍着她的指甲在我身上又扭又掐,眼神很飘渺地看向远方。不要误会,我是决计不会去看商陆的,我怕我不看他则已,一看到他就小心思爆发,不小心把公主勒死。 我的思维又很不合时宜地发散开去,觉得公主就像长在我身上的一个瘤,甩都甩不掉。你看,她的衣服也是粉红粉红的,愈发像一个肉瘤了。 我的表情那时一定很呆滞,直到有一个人叼着他熟悉的蹭光瓦亮的装模作样的烟斗又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很久以前我翻书,看到过这么一些句子:置之死地而后生,车到山前必有路等等,现在想来,哎呀,形容的不就是我吗! 一连两次在危难关头看到这位大侠,我登时觉得他一定是上天派来跟随我的影卫。虽然这位影卫现在用他的烟斗杆子挑了一个形迹可疑来路不明的包裹,但这完全不妨碍他在我心中迎客松一般高大的形象。 也许是有缘吧,大侠果然在我面前停下来了。我一把掀翻公主,扑到他身上扯住他衣角干嚎:“死人啊!我等你等得好苦啊!你好没良心啊!丢下我在这里生不如死!你就算不念旧情,也要念我们的孩儿啊!” 我一边嚎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周围人的反应。赵十六从被公主打了一巴掌后就一直木讷到现在;公主的智力也理解不了眼前的情况,脸上浮现出一种呆板费解的神情;商陆的表情很阴霾,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为什么要在意他的反应! 被我扯住衣角的那个男人弯下腰来,笼罩下一大片阴影。我看到他迅速扫了一眼那张血书,然后咧开嘴巴,露出一口森森小白牙,午后的阳光在他牙根处飞快照过,闪了一道白光。如果要给这个白光配个声音什么的,我觉得,大概是“叮”这种字眼儿,冰冰凉的瘆人。 我怎么忽然有种后悔的感觉。 “孩子他爹”很亲切地两手扶起我,语气诚恳:“孩子他娘,对不住。我一时鬼迷了心窍,肠子都悔青了。所以我这回特意回来找你带你走,咱俩好好过日子,孩子没了,还可以再有。” 我希望有人可以带着我脱离这个傻逼公主,我希望可以有人带着我离开这个伤心地,我希望有人可以带着我走开再也不要看到商陆。 对啊,以上三个目标那位大侠都帮我实现了啊!可为什么我感觉很不对劲呢? 对啊,我要的不就是这样么,怎么还是感觉很不对劲呢? 这是我在被那个大侠拉着走时在脑中不断盘旋的问题。我茫然地回过头去看那些已经甩开一段距离的众人,看到商陆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黑来形容了。 十六 我觉得人生真是很奇妙的东西。好比吃一个大包子,一口咬下去,也许是咸菜笋丝馅儿,也许是碎石子儿,也许是生面粉,更多的可能是一坨屎。 我虽然不知道这位大侠是个什么,但我想总不会是鲜肉馅儿或者蛋黄馅儿这种美好的东西……我正在胡思乱想,他忽然停下来了。 我警惕地看着他,此人方才还是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此刻收起笑脸,显得很一本正经。 他的烟斗在我面前晃了晃,底下的包袱荡悠悠,然后他说:“你看,我救了你两次。” 我这几日当乞丐的生涯让我获益匪浅。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我自觉《看眼色》这门课我有很大的长进。所以我立刻明白过来,他这是在问我要报酬。 我观察他的表情试图确认是开玩笑还是别的什么,结果他的表情既严肃又认真,让我觉得如果我不表示点儿什么,我就亵渎了我们之间纯真美好的偶遇。 于是他的形象登时从高大伟岸的迎客松变成了一株稀稀拉拉的狗尾巴草,这个打击很是让我幻灭。 然而他还在等着,我只能指路:“我有点东西埋在一个地方,还算值钱吧。” 那东西就是我流落到此第一天埋起来的首饰和衣服。我在心里恶毒地笑:那个首饰你拿了如果去当,肯定会有麻烦找上门的!哼哼哼! 他两个眼睛噌地冒出精光来,表示很感兴趣。于是我带着他绕着墙根去找我那堆也许已经被狗刨出来的东西,期间我锲而不舍地试图与他套近乎,只知道了他的名字:白蔹。 我觉得给他取名的人一定是个奇才。白蔹,不就是白白敛财么,简直太符合他的作风了! 我们到了我埋宝藏的地方,在我的指点下,白蔹用烟斗杆子刨出了一个洞——他那个烟斗杆子真是能伸能缩大丈夫。 这么多天过去,这个地方奇迹般地没有被人挖掘出来,倒是土洞里多了几块狗埋下的骨头。白蔹很开心地拾起我那几串首饰,然后谨慎地把剩余的东西点燃烧成灰烬。我冷眼在旁看着,心想看他怎么去当那些首饰。 我怀着这种既怨恨又嫉妒的心情跟着白蔹走,好像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还没看一眼就被人抱走的感觉。我跟着他走过归来当铺、阿宝当铺、如意当铺……最后走到了一家来福打金铺。 嗯?打金铺?! 我瞬间醍醐灌顶,然后明白了白蔹的意图。后悔得眼泪直流。我如果也早想到这个法子,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在千里之外买下一座山头占山为王了! 可是来不及了,我看着白蔹嘱咐掌柜的融掉我的雀尾簪、我的银镯子、我的金戒指……末了说金的铸成金条,银的灌成元宝,零碎的就当赏银了。 我到后来才知道白蔹对金条银元宝有一种特殊的执念,当然这是后话了。 不过我此刻就很能理解他的这种爱好。那种真金白银捧在手里的感觉,那朴实又厚重的造型,仿佛带着历史的沧桑一般,黯淡的光华却在时间的旷野中流传了整整几百年…… 我承认我有些疯魔了。因为我本来可以拥有这种沧桑的,从前我是有资本可以视钱财如粪土,如今的我却只想着怎么能把粪土都变作钱财。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白蔹心满意足地把金条收进怀里,强烈表达了我要跟随他的。 白蔹其实是个明白人。从他把我留下的那些衣服烧掉就可见一斑。他亲自从御廷尉手中救下我——虽然这个解释有待考证,我后来觉得他更可能是宰御廷尉那群肥羊去的——必然是知道我身份特殊的,所以他果断拒绝了我,想来也是正常的。 我说:“白大侠,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二不过三,送佛送到西,反正你也救了我两次,相遇有缘。佛语曰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换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像你我这种缘分,前世一定是把脖子扭断的交情啊!生死之交莫逆之交,你就劳累带上我成不!” 白蔹不为所动。事实上我觉得,这世上也就金条和白银能打动他了。 按从前我心高气傲的性子,怎么会拉下脸去讨好别人,但是我如今走投无路。我既不想留在这个伤心地继续看商陆和他的公主,也不想这一世就当个叫花子。骗术终有时,当我骗完了整座城郭的人,迟早还是得换地方混的。所以我觉得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跟着白蔹走。 幸好我从前讨好商陆已然有了经验,如今再做起来也不是很生疏。我走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地奉承他,据我估计,大约每十步我便要想出一个新的形容来夸奖他,从内心到外貌,从到灵魂,从发簪到靴子。 我觉得这简直是一场惨无人道的考验。很多年后当我重温四书五经,看到种种晦涩典故华丽辞藻,我总会联想到这个午后,我像一个傻逼的布道僧人一般,向整个天下宣扬白蔹的好。 后来我实在是江郎才尽文思干涸了,哆嗦着嘴唇谄媚地吐出最后一个褒奖的词:“秀色可餐。” 白蔹一个颤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他低头不语了一会儿,然后忽然竖起烟斗杆子,用擦得锃光瓦亮的那一面照了照自己,嘴角浮起一抹满意的微笑。 这个雷把我劈得半晌回不过神来,但白蔹他依然铁石心肠不为我动。在我阿谀奉承多次未果后,我终于撕破脸,我对他说:“我做乞丐这些日,也认识一些三教九流。其中不乏鸡鸣狗盗要钱不要命之徒,你如今腰缠万贯,我要是把你这头肥羊的信息泄露出去,你说你这一路还能安生不?” 阿弥陀佛,这种无赖的行径我好像干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白蔹停下脚步,状似十分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他妥协了:“好吧,你要跟着就跟着,不过跟着我,过的可不是什么好日子。” 我先是很高兴,接着向他保证我吃苦耐劳皮糙肉厚,最后我觉得,离开了商陆,离开了过往那些十五年的岁月,我终于可以开始新生活了。 白蔹说他要歇一晚,明天早上再出发。为了防止他趁夜逃离,我向他索取了一半金条以当押金。 他肉痛地把金条给我,手都在颤抖着。我转身走了几步,看到他还依依不舍地盯着我的荷包,那表情就像是一个刚被阉割的太监看着自己的宝贝那样复杂。 我去找赵十六说我要离开了。 他显得很惋惜,叹息我这样的人才没有被组织培养成一代传奇人物。我笑笑,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走,赵十六坚决地摇头,说自己还是喜欢做一个乞丐,自由自在想睡就睡。 我很理解他,人各有志。很少有人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能看透世事,我是因为遭遇变故,所以才蓦然明白世俗名利、华服浓妆,其实都是壁障。而赵十六如此淡泊,我猜他天生就是个世外高人的料,估计等我走了后,他可以将我们的悲情故事再改一改,就说我被掳去做姨奶奶了或者我心伤成疾撒手人世,大概又能开始新一轮的吸金狂潮了。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我这样猥琐的人,也只有在深夜里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好吧,我承认吧,我对商陆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期望,但是只有一丝丝儿,就像萝卜丝那样,可就是这一根萝卜丝,让我人生的整个大杂烩都变了味。 我因为昨夜没睡好,第二天早上顶了两个乌眼圈,神情萎靡地去找白蔹。 他看到我很幸灾乐祸,嘲讽我这就是坑了他金条的报应。我没有心情纠正他这个“坑”字的用法,继续神情萎靡地跟在他屁股后头。 我们买了两匹马,一路向西,从繁华城池逐渐到炊烟村落,我在心里鼓舞自己亢奋起来,想想看,新的花花世界就要展开了! 我们骑了一上午,白蔹选了一个空旷之地,说吃点干粮休息休息再走。我正撕咬着硬邦邦的饼,忽然看到白蔹站起身,抽出烟斗,不耐地低语:“麻烦来了。” 我东张西望,分明是一派宁静安详。但半刻钟后,隐隐有马蹄声逶迤而来,我的视野尽头逐渐出现了几个人影,为首的那个乌衣黑发,身后背一杆长枪。 我对白蔹说我们快走。但身后疾驰而来的人却已经近在咫尺。我听到商陆说:“小茴!” 我头也不回充耳不闻,继续埋头疾走。忽然身子被人一扯,我回头一瞧,那厮居然勒住了我的腰,低头看我:“跟我回去。” 我因为被他勒住了腰,所以紧紧贴着他,被他逼得也抬起头来看他:“你认错人了。” 我亲眼瞧见他眉一皱,喉头上下翻滚了一回,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于是我们就这么无语相对,直到一杆雪中送炭的烟斗插|进来,白蔹看看我,又看看商陆,说:“这位兄台可是认错人了?小丢是个姑娘,兄台还请放尊重点。” 白蔹巧妙地一用力,我便脱离了商陆的怀抱。其实我觉得,那也是商陆愿意放,不然十杆烟斗也撬不过他。 他还是看着我,欲言又止:“小茴,你跟我回去。” 也许是我错觉,那语气里居然有一种卑微的哀求。可是高傲如商陆,又何时求过别人? 我抑制住自己在商陆眼睛里找痛苦的,冷静地告诉他:“几日前白玉京冷宫一场大火,死了不少人,你说的小茴,也死在那场火里了。我是小丢。” 说完我转身就走。其实我很想给他一个决绝又潇洒的背影,只是转身的时候被白蔹堆的柴火绊了一跤,一头栽到了我刚吃一半的大饼上,爬起来的时候满脸油光和葱花。 我恼羞成怒,愈发不想回头去看商陆。上了自己的马狂奔而去,不知跑了多久,身后逐渐有马蹄声传来,我愤怒地回头想把后面那人撞下马去,才发现原来是白蔹。 “你那位还在那边傻站着呢。”他很自来熟地挤到我的身侧,与我策马并行,自言自语道:“男人其实很可怜。” 我鄙视他,但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仲夏的翠绿,弥漫了整个山野。 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请一定要看!!!!!!!!!!! 嗯,这一章是直接跳到第一章然后继续了,所以姑娘们如果忘了,可以跳到第一章去重温一下,看看金需胜和包金刚分别是谁,衔接无能星人掩面疾走。 另外,灾难巨片九月一日全国同步上映:开学。所以我苦逼的要去了,开学前两天会比较忙,明天和后天可能更不了了。今天送上5000字一章赔罪~! 最后,爱你们,么~三年前的历历往事如今回忆起来,真像是被泼了满脸血,我不禁伸手抹了一把脸,惊恐地盯着转过脸来的那个人。 震惊啊! 我立刻想要夺路而逃,但又有什么促使我停下来,看着那个在马背上意气风发的男人。 白蔹不知何时偷偷地挤到了我旁边,一脸的苦相:“我的个亲娘二舅四姨妈哎!我早知道就不带你回寨子了。三年前他截你一回,没截成,这冤家三年后居然还记仇要来截你!咦,不对——你说他会不会其实是来找我报那一杆烟斗之仇的?” 我在心里朝白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他自从到山寨后,没少被众人嫌弃他装模作样的烟斗杆子。先是那些寨子里的老烟枪,在一次次兴致勃勃地凑上前讨烟丝但满脸狗血失望而归后,终于爆发了被欺骗的愤怒,共同讨伐白蔹; 再是寨子里的年轻人,他们嫌白蔹风头太足,烟斗杆子刺啦刺啦地一路火花,把少女们的心都点燃了,不利于有限资源的平均分配。 众怒难犯,所以白蔹很不舍得地藏起了烟斗杆子,这三年我便再也没见过,因此我都差点儿忘了三年前那些总伴随着烟斗杆子的事。 其实三年间,午夜梦回,偶尔我也会想起商陆。但总觉得那已经是尘封的往事,最好装在箱子里捆上千斤重的石头沉到海底再也浮不上来。可此刻他的出现,就像是这见不得人的东西不仅浮上来了,还被人捞起来打开,湿嗒嗒地暴露在阳光下。 我躲在人群里看商陆。他已经长成一个男人了,英气的脸和挺拔的身材符合当下一切妇女主流的和小屁孩非主流的审美,虽然我心里对他有罅隙,但也不得不客观地承认,看着他真是赏心悦目。 他如枭一般锋利的眼神在人群中逡巡,我总觉得他眼神所到之处,就是一片腥风血雨血肉纷飞,所以很没骨气地抱头蹲在白蔹屁股后头。 蹲下来后我就觉得我脑子一定抽了。白蔹作为我们老大,商陆一定会着重关注他的,我躲在他背后,简直是找死的行径。 我应该躲到那个厨娘背后去,她肥硕的大屁股一定能像一朵蘑菇般把我笼罩起来…… 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觉得背脊骨由下而上窜起一股凉意。我打了一个冷颤,偷偷从白蔹屁股后头探出一只眼睛,看到商陆正直视着白蔹,我松了一口气。 接下去这两大头目,历史人物之间展开了如下隽永而平凡的对话: 商陆说:“白寨主不请我进去坐坐?” 白蔹说:“不请。东川王不准备退兵?” 商陆说:“不退。” 我相信当时群众的心情一定同我一般,觉得这两人无聊透了。 果然有人看不下去跳出来打圆场了。打圆场的是不知道何时赶到的金需胜,他对着商陆点头哈腰:“不知东川王来访,有失远迎。有什么事,大家坐下来好好说,动兵戈伤和气。” 商陆不置可否,回头下令那整装待发的三百士兵原地待命,自己只带了亲信,下马走来。 我趁着众人疏散忙乱时,可耻地混迹到群众中去,然后匿回花厅后的厨房里。 霸气寨的花厅因为许久没有接待什么重要人物,所以一直空置着。如今呼啦啦涌进了这么多人,显得很有些拥挤。 商陆与白蔹像两头座山雕一般雄霸两方,还是白蔹略沉不住气:“东川王,霸气寨虽然是山贼,可近几年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王爷气势汹汹带兵围剿,是得了朝廷的指示,还是王爷想在自己政绩上添一笔?” 商陆端起茶杯,在手掌间把玩:“我来要一个人。要到了就走,绝不扰你山寨一分一毫。”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说这话时,眼睛似有若无地往我这边瞟,我矮了矮身子,继续贴在墙洞上往里头看。 白蔹和他扯淡:“我寨子里没有什么闺女,老爷们倒是一抓一大把。” 商陆忽的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我要云小茴。” “没有云小茴。” “……我要小丢。” “没有小丢。” “我要你们五当家。” “……三当家行不?”白蔹忽然显得很热忱,将三当家包金刚一把扯到自己身前,介绍:“我们三当家也不错,能吟诗能作画,才情一等一的好。” 白蔹一定是疯了。我抚额长叹。早知道他武艺高强,为人处世却如同小屁孩一般——不,现在的小孩可灵光了,比他都精明得很。 商陆的脸开始往下沉,可怜的包金刚在商陆面前瑟瑟发抖,眼眶又开始漫起一层水雾,我掩面扭过头去,不忍目睹。 花厅里有一阵很冷的沉默。忽然响起清凛凛的一声铮鸣,我转头一看,商陆的长枪正稳稳扎在白蔹脚尖前一步,不偏不倚,枪上的红缨穗还在微微晃动。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手,门外有人应声而入,一队士兵列得整整齐齐,抬了全副红艳艳的什么东西进来。 我眼睛都直了。那红艳艳的铺满了整个花厅地板的东西,不是别的,是全副六十四抬妆奁。金的银的玉器的,满满当当全副执事。 我目瞪口呆,看向商陆。 他此刻的表情神色肃杀如同浴血修罗,轻描淡写道:“全副妆奁,要不走她,我要你整个寨子的人命。” 白蔹虽然也曾打家劫舍杀过人,却没有商陆这样重的戾气,关键是作为一个品行良好思想端正的山贼,我们都没有过抢亲的经历,所以商陆忽然这么一来,大家都觉得自己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土鳖,油然而生一股自卑之情。 众人呆愕。我看着商陆的脸,不知怎的,我知道他一定说到做到。我不知道他这三年来经历了什么,但知道他决计不是从前的他了。 白蔹盯着那些真金白银,喃喃:“她脾气差,啥都不会,你要那玩意儿干嘛呢!包金刚都比她宜室宜家!” 我喉头一甜,又咽下去了。不管怎样,白蔹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收留我,给我三年无忧岁月,我不能因为自己拖累他们。 于是我将牙咬了又咬,大踏步走了出去。自己都要被自己这大无畏的精神感动了。 我不敢看商陆,但也能感觉到他的眼光,滚烫滚烫地落在我身上,一路追随不放。 他这样让我很紧张,开口时声音颤抖,气势就失了一大半:“三天后,我跟你走,你放过全寨人。” 此刻我感觉自己多么像一个被逼良为娼的苦情女子,简直字字都是血泪。 商陆盯着我看了很久,良久才开口,沉声道:“成交。” 他说完,便起身带着自己的亲信离开。他一走,花厅里那种压迫的气氛立刻消失,连带着花厅都宽敞不少,令人神清气爽。 当夜我与白蔹、包金刚和金需胜共聚一堂,商量怎么把商陆这尊瘟神请回家。 包金刚和金需胜都没有说话。 白蔹也忧心忡忡,不得不说,商陆这尊瘟神确实很难缠。 于是商量到最后,花厅里一派愁云惨雾,我叹口气:“算了,嫁就嫁吧。白蔹你收好我的聘礼,我以后还要投奔回来的。” 其实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了。逃,是一定要逃的,坐以待毙不是我云小茴的风格,我早就不是三年前那个傻子了,站在原地自投罗网。 一夜过去,我留修书一封,言明自己已与霸气寨没有关系,我出走后,如果商陆灭寨,我立刻结果自己性命。 写得很是荡气回肠。 于是我的逃跑计划开始实施了。 时间:商陆三日倒计时第三天。地点:霸气寨秘密地道。人物:我。 我掀开地道的盖子,捏着鼻子慢慢爬进去。这个地道也不知是几年几月修建的,里头滑腻腻的一股霉味。我持着油灯也不知爬了多久,终于看到前方隐约出现了一丝光亮,听白蔹说,这个地道是通往后山竹林,所以我一想到要离开这个憋屈的鬼地方,到那青翠欲滴的竹林里去,不由得亢奋起来,爬得更快了。 等我爬到尽头,正准备探头张望,这时出口处忽然伸下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来,我一阵激动,想来应该是白蔹在此接应,于是拉住那手。 白蔹很有力,一把将我拉出地道,我觉得白蔹有时候还是很靠谱的。 我因为在那黑漆漆的荒废的地道里爬久了,一下子很难适应这天光,所以低下头整理我脏兮兮的衣服和发髻,然后准备同白蔹致谢并来一次声情并茂涕泪俱下的告别,结果一抬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白蔹很靠谱? 眼前的商陆面无表情看着我,眼神从我脸上慢慢挪到我鼓鼓囊囊差点儿在地道被卡住的包袱上,微微勾了勾唇角。 他这个笑容很森冷。 于是我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得,还是再爬回去吧。 我刚转身,他却一把拉住我,我心里很激动,以为他终于找到被狗吃掉的良心想放了我,结果那厮慢腾腾地把拉过我的那只手在我的衣襟上擦了擦,然后冲我呲牙:“回去吧。” 一号方案:失败。 时间:商陆三日倒计时第二天。地点:霸气寨后山悬崖。人物:还是我。 我昨天回去以后痛定思痛,决定不能走寻常逃跑路径。于是辗转反侧一夜,决定从悬崖峭壁上冒死一搏。 崖边空旷无人,风声浩荡,没有商陆。 我肩膀上搭了长长一卷绳子,是白蔹友情赞助的被褥一条拼接而成。我安下心来,将绳子在崖边一棵歪脖树上绕了一圈,慢腾腾地踩着岩石往下爬。 我当时以为我爬了很久,结果往下一看,还是不见底的深渊。我心情低落,决定往上看,看看自己下降的距离来勉励自己。结果我往上一瞅,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崖边那个逆着光黑黢黢的人影,怎么他娘的又是商陆! 他冲我一呲牙,白花花一道亮光差点闪瞎我,然后他开始从容不迫地往上拉绳子。 我悬浮在崖下荡来荡去,一点一点往上升。我登时觉得自己像极了一条被钓上钩的咸鱼,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地被钓上岸。 我被他拉上去后尤其的愤怒,摆出一张死鱼脸来面对他,然后掉头就走。走了一半,腰上一紧,我回头一看,商陆拎着连着我腰身的绳子的另一端,用一种同情的看傻子的眼神看我。 我顿时觉得一股血气直涌胸臆,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下头解我腰间的绳子。我幻想那几圈绳子是商陆的肠子,于是下手愈发残暴,扯得七零八落。 我把他的“肠子”踩在脚下,昂起头打算回头再战,他忽然大踏步朝我走来,居高临下地看我。 我心里很不甘心。三年前他固然比我高,却也不过高小半个头而已,我俩比肩站在一起,大概是小麦和狗尾巴草的样子;但三年后,这种修竹与灌木的对比,令我既嫉妒又厌恨。 我在心里更讨厌商陆了。他却忽然低下头来,一张脸一下子逼近,离我只差几寸许。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眼睛,被人勾了魂般不由自主地往下看,掠过他眼角下那颗勾人的泪痣,他高挺的鼻梁,他唇上的青色胡茬,最后盯着他的薄唇,很不明智地咽了口口水。 几乎是下一瞬,他便贴上来了。柔软又缠绵地流连在我的唇角,痒得我忍不住躲开。他腾出一只手固定住我的后脑勺,一改方才的试探,穷凶极恶地闯进来,我急得松嘴要咬他,没咬着,反倒被他的舌头窜了进来。 噫,舌头,真恶心,快出去! 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可我的感官此时很可耻地臣服了。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夜晚,有星有月,我在他的唇里尝到了极清醇的味道,甜美可口。 如今三年过去,我怀疑商陆是不是一坛酒变成的妖怪,窖藏了三年后愈发醇厚,甜香腻人,气息与暖意熏人欲醉,害得我差点儿变成一只醉死在酒坛里的土耗子。 但幸好我高洁的品性在最后时刻终于唤醒了我。我想推开他,但他手臂箍得太紧,我想后退,却又被他按住脑袋。于是愤怒之下,我卯足全力,拿自己的额头“砰”的一声,撞上了他的脑壳。 这一撞非同小可,损敌一千自伤八百,我看到商陆额头慢慢浮起了一片椭圆形的红,同时觉得我自己也开始眼冒金星了。 但好歹是起效果了。商陆放开我,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那模样太不和谐了! 我很生气,同时又为自己轻易的神魂颠倒而感到羞耻,于是掩面疾走。 这回商陆没有再来追我。我回到自己屋里,当夜无心睡眠,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那个吻。最后我自欺欺人,安慰自己说要原谅少年一颗骚动的心,才心安理得地睡过去。 二号方案:失败。损失物件:一条被子,一个吻——我不承认。 时间:商陆三日倒计时最后一天。地点:霸气寨下山路径。人物:一二不过三还是我。 经过昨天那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经历,我深刻意识到我要对付的那个敌人不是张三,不是李四,那个人叫商陆。 《神农本草经》曰:商陆,别名下山虎。有赤白二种,白者入药,用赤者见鬼神,甚有毒,若服之伤人,乃至痢血不已而死也。 毫无疑问,商陆他是赤色的那一种。 于是我左思右想,觉得暗的来肯定会被商陆识穿,不如光明正大的来,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本着这样的指导思想,我给自己乔装打扮了一番,坦荡荡地扮作下山采买物资的小山贼,一路晃荡。 我往左看,没有商陆;往右看,没有商陆;往后看,没有商陆;往前看,没有商陆啊哈哈哈! 于是我心情愉悦,眼看着就要到山下小镇了,但是隐隐约约一阵煞气扑面而来,我定睛一看,前面岔路口玉树临风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叫商陆。 那一刹那我忽然一点反抗的欲|望都没有了。我垂头丧气认命地打算回头走,商陆几步赶上来,挑眉笑问:“玩够了?” 我心惊胆战地看他,那种笑容实在太渗人了。 他拍拍手,不知从哪里冒出一顶八抬大轿,锣鼓唢呐司仪媒婆一应俱全,他甚至还给我备了嫁妆!几十箱金银细软,洋洋洒洒铺了十里。 十里红妆。很久以前,我的父皇曾经把我搂在膝头,笑说:“等我的小茴出嫁了,父皇让整个白玉京都张灯结彩,结满红绸铺满红缎,朕的出云公主,出嫁也是最风光的!” 诚然这话被我刻意遗忘了很久,因为每一想起就像扇自己耳光一般。 可当时的我也不曾料到,多年后,会有一个男人用这样盛大华丽的仪式来迎娶我——虽然是强抢的。 商陆慢条斯理地在亲信的服侍下穿上喜服,大红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毫不艳俗,真是英姿勃发,然后他看向我:“娘子,请上轿。” 十八 很久以后,我威逼利诱商陆谈起这段令人发指的抢婚往事,我直视他的眼睛,道:“在这件事上,你必须承认,你阴险,你卑鄙,你无耻,是故意、有预谋、抱着捉弄我的心态,去做这件事的。” 他那个时候刚好晨起梳洗,听到这话,将如泉流泻的乌发往肩后一拨,淡淡地看我:“是啊,你待如何?” 我一口凌霄血堵在喉头,栽在枕头上。与商陆斗,其恨无穷,自找罪受。 当然那是以后的事了。转回现在,我坐在花轿里,几个丫鬟把我摁着化妆打扮,手段极其凶残。我这三年来,素来是披头散发,既洒脱又豪迈,如今被她们紧紧地挽了一个髻,顿时觉得头皮绷紧,我怀疑眼角都往上吊了。 然后她们在我脸上涂涂抹抹,最后把镜子往我面前一杵,我都做好打算要迎接一个如魔似幻的惊喜了,可出乎意料的,镜子里的人眉眼清秀,凤冠霞帔,脸上映出一抹喜色,倒真有点人比花娇的味道。 那一瞬间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相信自己是一个喜气洋洋而含羞带怯的新娘,候着英俊的丈夫策马而来,只可惜这样的幻觉也只不过是一瞬,然后毫不留情地破灭了。 我矫情而伤心地想,我和商陆都不是从前懵懵懂懂的少年了。 丫鬟们最后给我盖上一块蠢呼呼的盖头就退出去了。我只来得及从缝隙里看到外头的光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喜庆的唢呐吹得震天响。 我怀疑商陆一定是提前一个月就设下了这样的陷阱,搞不好他连什么时候攻上霸气寨,甚至连我提出的三日之缓都计算在内,不然怎么我一路坐着花轿过来,越接近东川王府,人声便越鼎沸,且似乎都是赶来贺喜喝喜酒的客人。 我听到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对着商陆惊诧道:“娘哎,你当真抢了个女人回来?就是那个霸气寨的泼辣娘们?” 商陆回了他一句什么,听得出来心情很好。不知道为什么,我陡然觉得未来的日子暗无天日。 轿子停下来了,大概是到了正门口,我正琢磨着是要自己走下去还是怎么的,忽然眼前一亮,有一只手伸了过来。这只漂亮的手我很熟悉,因为前三次的逃跑未遂,我现在对这只神奇的黄金右手以及他的主人已经有了敬畏之心,于是颤颤巍巍地放了上去。 他立刻紧紧握住,然后牵着我下轿,一步步稳稳走向我看不见的地方。我在脑袋里艰难地挖掘一些关于婚嫁的信息,总觉得他的做法于理不合十分无耻不要脸,这时却听得客人齐齐恭贺一声:“祝东川王、东川王妃百年好合鹣鲽情深!” 平地一声雷啊!我以为他只是私底下把我当一个小妾一般偷偷摸摸地娶回去,却不知道竟然是这样大张旗鼓!东川王妃是个什么东西啊!商陆你哪来的狗胆娶我一个前朝灭国的公主,还堂而皇之地封一个王妃,难道不怕连累九族吗!而且依祖制,王公侯爵大婚,需进京面圣,我明白了,商陆你一定是怕我死得不够早吧! 我觉得我的心里有无数只扎着红绸结的蠢驴挥舞着四只蹄子奔腾而过,不禁惊恐地抖了好几抖,这时手上一紧,原来是商陆将我的手又握了握,就算我现在手心滑腻腻的都是汗,他都攥得不留缝隙。 鬼使神差的,被他这样一握,我居然也安心了不少。于是便继续做一只鹌鹑,乖顺地跟着他走这婚礼的流程。 只是我愿意安耽,却有人不乐意了。那时我正听着司仪洋洋洒洒的大篇祝祷词,木然地盯着盖头,心里从成亲必备的红枣莲子一路联想到可爱的红烧肘子,忽然在场的客人们一阵骚动,然后我听到一个十分嚣张的女声:“长公主驾到!” 我因为被红盖头盖着,什么也看不到,正凝神听那公主的动静,忽然手被商陆一扯,腰身被他一带,那盖头摇了几摇,就飘到地上了。 我登时就想做个鬼脸,让在场的人认不出我来,只是盖头一落,我就被眼前那比鬼脸还狰狞的一张脸震撼得忘记了。 这张脸我认得,她是三年前我还是一个小乞丐时,带着商陆来找我茬的那个公主。三年过去,她的脸固然张开了不少,显露了一些美艳之色,但显然她的智力依旧停留在三年前。 她高举着手,还没放下来。我立时明白,方才她是想不声不响地扇我一巴掌,只是被商陆挡下来了。 她不出现则好,一出现我就想起三年前这对男女的种种龌龊,新仇旧恨一起涌上的感觉实在不是很好受。我暗地里用指甲抠商陆掌心的肉,用指头捏商陆指头的骨节,但商陆丝毫不为所动。 我们仨就这么对峙着,但其实这根本与我无关,如果商陆放开我,我想我会热情洋溢地把我头上的凤冠戴到这个公主头上,再把那蠢呼呼的盖头蒙到她那张狰狞的脸上去,然后他们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进洞房断子绝孙。 但我也只能想想罢了。所以我开始装作一个无辜的路人,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这一望,我才发现原来白蔹、包金刚和金需胜也在座,算是我的娘家人。其他的人,看装扮非富即贵,有侯爷公爵,亦有朝廷命臣。我装作不经意地一眼扫去,从前我父皇手底下的那些老臣们,一个都没有了,入眼所见,皆是一张张陌生的年轻脸庞。 这个年轻的帝皇太推崇新法,重视新进力量,总有一天会吃亏。 不过这又与我何干呢。 这时,那公主终于开了金口,“嘤”的一声哭了出来,兼之跺脚揉绢,一副小白菜地里黄的样子。 她在说些什么我没听清,总之无非我何德何能能攀上商陆这根高枝,商陆又是瞎了哪只眼睛看上我这歪瓜裂枣,那样子,太难看。 等那公主哭够了,商陆才开了口,本来底下尚有些窃窃私语,他一开口,满堂肃静:“小丢是我商陆明媒正娶的妻子,从今后,我只爱她一人宠她一人,我商陆坟穴旁亦只有她一人坟穴。蒙公主青眼无以回报,只得为陛下国家尽心尽力,但我商陆这个人这条命,却是小丢的。” 我默默地听着,默默地看着那公主愤恨而去。 纵然商陆这番话说得再情真意切掷地有声,我却再也不敢全心全意去信一个人了。 公主哭着跑开后,婚礼在商陆的安排下又严肃认真地继续,看得出来有不少人想灌商陆几杯,但一看到他那张寡淡的脸,就又讪讪退下。 因此商陆进到洞房里来的时候,人是清醒的。 这给我的浑水摸鱼带来了极大的难度。本来么,他要是醉醺醺的,我说不定能用红绸把他捆起来然后踹到床下去,而不用像现在这样,尴尬而又各怀鬼胎地互相对坐着。 我感觉到他的眼神一直逡巡在我脸上,我低着头作娇羞状。我们默默无言很久,然后他终于开口了:“为什么叫小丢?” 我诧异了,我以为以他的作风和性格,大概会以肢体动作上的轻薄来代替言语的调戏,但他居然问出了这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我思考了一会儿:“不知道。” 他又问了,不过更像是喃喃自语:“是因为被丢弃过吗?” 他戳到了我的痛处,让我恼羞成怒:“谁被丢弃过,你吗?你以为我当年像傻子一样在那里等你吗?做梦去吧!” 他看着我:“小茴,我……”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完整的句子,只是眼神落到我唇上,紧接着唇也落了上来。 许是怀了歉疚或者别的什么我不知道的感情,他这个吻缠绵悱恻,像烟花三月苏州的雨,悄无声息地潜入夜里,然后生了失心的根,发了情|欲的芽,但是这芽很快长成了疯狂,蠢蠢欲动令人恐惧。 我撇开头,讥讽他:“商陆,别太自作多情。你以为三年来我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个?从御廷尉手中救下我的是白蔹,从你的公主手中救下我的是白蔹,把我带到寨子给我无忧岁月的也是白蔹!他比你英俊比你忠心比你对我好,我为什么要对你念念不忘!” 我说到最后,已经是朝他嘶吼了。 阿弥陀佛,无辜的白蔹我对不起你。 商陆的动作突然停住,然后怔怔地看我。 我这时候才开始有些恐惧,因为他的眼神沉沉,墨黑中隐隐泛起一层赤红。 我很没骨气地开始颤抖,试图逃跑。商陆突然离开我,一把捞过我腰身将我丢到床上,然后又迅捷地压上来,一手慢条斯理地解自己的衣带,一手去撩开我的衣襟。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只不过当时那个情动起来令人心惊的少年,如今长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当时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我,如今却痛恨自己那时的年少轻狂。 很多往事一一闪过,让我忽然觉得现在的自己很愚蠢。我愤怒地在他身下挣扎,他腾出一只手来将我的两只手腕抓住,沉沉压下来,直视着我道:“迟了。小茴,我从十七岁开始便爱上你,直到如今——你只能是我的了。” 他说完便埋首于我胸前,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我惊叫起来,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弓起,他趁势用手垫住我弓起的腰身,慢慢地在那一片摩裟,又渐渐往下。 我眼前一片血红,一口咬住他的肩膀,恨不得撕扯下一块肉。他猛地一颤,但手下的动作却不停顿,我看着他被我咬的肩头慢慢润开一片血迹,衬着他乌发,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商陆任我咬着,手中用力,我们的喜服在一片烛光下渐渐剥落,分崩离析像是一只蝴蝶的破茧。然后他扒光了我们两个,重重压下来。 他低低喘气,额头胸前皆是密密汗珠,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抵在我腿间的情动很明显了,可他却还是忍着,一手探入我裙底取悦我。尽管我反抗的态度很坚决,可身体却还是背叛了,于是我愈发恼怒:“商陆,我告你强|暴!” 他腰身猛地一沉,同一时间亦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你是我妻子!” 十九 他说:“你是我妻子!” 随着这声宣告,他势如破竹地攻了进来,还是如同三年前那般不懂风情亦不够细腻,带着原始的野蛮的冲劲,让我很怀疑这三年来他是不是“守身如玉”,不然分明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为何在情事上却还是带着少年的冲动。 我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微微有些迟滞,他忽然猛地一冲,我立刻便回过神来,嘴边已然溢出一声呻吟。我瞪他,他也看着我,眼中赤红,然后低哑着声音说:“不准想别的。” 他的手指自我的小腿处缓缓流连而上,我在他身下微微扭动身体,到后来已不明白是为了反抗还是为了迎合,我闭上眼,不去看商陆那张隐忍的脸,只是为我感官的臣服而羞愧。 我觉得商陆一定是故意的,那样刻意而煽情的诱惑,他掌握了这一场情事的节奏和步伐,悄悄的,毫无声息的,将我也带进这场欢宴,逼得我不得不和他一起舞至荼靡落尽。 商陆低低喘了一口气,终于停了下来,我眼前那阵炫目的白光也刚刚闪过,渐渐才看清他的脸。 我们俩相顾无言,最后他似是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度,把我揽到他怀里去。 我努力从他胸前抬起头:“商陆,有意思吗?我不是从前的我了,你也不是从前的你了。” 过去的旧时光,彼时的旧模样,何苦用新颜再铭刻一回。 他没说话,只是手上用力,将我抱得更紧,我差点儿没被勒死。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发现我以一种绝对性的压倒姿态雄霸了整张床。于是我收回了我摊成大字型的蹄子,去观察被我的大腿压在底下的可怜的商陆。 他还睡得很熟,脸上丝毫没有被我压迫的痛苦表情,看上去倒是甘之如饴。 曾经白蔹在和我同宿一个破庙后的清晨,忧伤地看着我来了这么一句:“小丢啊,你以后要么别嫁人,要么嫁的别是人。” 我很有些惭愧。自我落魄以后,改了很多当公主时金贵的习惯,就睡觉这一点,我是必定要雄霸整张床才能安心的。 有一句话来形容我这样的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显然商陆是一个另类。 我盯着他的睡颜发呆。从前我是绝对不能容忍我的枕头边多一个脑袋一个人出来,所以昨夜入睡时,我还告诉自己,只当旁边睡着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水萝卜。 可这水萝卜不生根不长脚,怎么睡下去的就怎么醒来,任我折腾压迫不反抗,我忽然觉得,这感觉挺好。 我的思维扩散的愈发诡异起来,这时,水萝卜醒了。 他先是微微颤动睫毛,然后星眸半张,惺忪迷离。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英俊的水萝卜。 我迅速地回过头就当没看见,然后自顾自下床准备梳洗。 他半眯着眼,出手抓住我,刚起床的声音带着丝丝慵懒,很是:“丫头们会来服侍的。” 他说完这话,果然有人轻轻敲门,低声道:“王爷王妃可起了?” 我让门外的丫头进来,她们有的捧脸盆,有的托手巾并漱口用的盐水,只是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细腰大胸长腿的妹子。 我鄙视商陆,一个穷奢极欲搜刮民脂民膏强抢良家妇女的王爷形象已在我心里定型。 我回头看商陆,他在帐子里指挥那些丫头:“服侍王妃梳洗,然后退下吧。” 我在丫鬟们给我服侍的时候浮想联翩。比如今天是新婚第一日,是否要去拜见商陆的爹娘——虽然我一想到商敬之就觉得生无所恋;再比如我的身份商陆有没有保密,我要不要利用职权为霸气寨谋些福利等…… 等我回过神来,丫头们已然鱼跃而出了。我回过头看商陆,打算听听他的计划,结果一回头,哗,差点儿闪瞎我的双眼!我迅速回过头捂住逆流而上的鼻血,瓮声瓮气地斥责他:“你还不起来!” 他的声音听上去既欠抽又无赖:“小茴,你帮我穿衣。”还带着引诱小屁孩的味道。 我冷笑:“随便你起不起来。一个王爷,日上三竿还拥被在床,成何体统!” 我如此义正词严,连自己都要被自己镇住了。可等了半天,后面一丝动静也无。 我忍不住悄悄回过头去,那厮斜倚在床上,一把乌发如泉流泻,亵衣松松垮垮,将露未露地透出两点朱红,优美的线条一路延伸往下……停!我的眼珠子及时地在他小腹处打住,很艰难地重新挪回他的脸上:“你……我……” 他气定神闲:“给我穿衣。”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一个英俊的水萝卜?啊呸! 我暗暗扇了自己俩嘴巴,然后不情不愿地去服侍那少爷穿衣,华服滑过他肩头的时候,我看到了昨夜被我咬出的那个伤痕,此时呈现出一种很暧昧的形状和颜色。 我稍稍一碰,商陆便轻轻地一颤,于是我恶向胆边生,一边故意用衣料重重摩擦他的伤口,一边从侧面偷窥商陆,他抿紧了漂亮的唇,一声不吭。 其实他完全可以推开我的,但他偏偏不,只是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像一只被随意摆弄的受伤的食肉动物,心甘情愿地忍受我的折磨。 好吧,他赢了。 我心虚又挫败地给他收拾好衣服,看着他心满意足地起身,满脸□满面红光,衬得我愈发像阴沉的一坨什么东西。 这是我新婚后的第一天。按照规矩,新妇应当去给公婆敬茶,大家面上融洽,暗里互相掂量对方斤两,然后再一起为和谐美好的未来举杯同庆。 为此我还特意想化一个鬼斧神工的妆,最好把自己弄得不像个人样,让商敬之认不出我,可是却被商陆无情地驳斥了:“你干什么?” 我向他讲解我的苦心,他愣了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转瞬又恢复常态:“不用了,我们不去见商敬之。” 我虽然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也隐约知道了一个道理:永远不要试图去摸透商陆的暴躁点和欢喜点,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是我所无法理解的。 接下去商陆没有搭理我了,他吩咐下面的人备好酒菜礼品,便携着我上了东川王府的马车。 马车很宽敞,但是有了一个商陆在,这空间陡然就显得狭小起来。虽说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质上,他已经是我热炕头上的男人了,可我总觉得心里那个疙瘩解不开,亦迈不过去。 昨日从抢婚到成亲,一切都是乱糟糟闹哄哄,即便是昨夜洞房,也是我的一部反抗与被镇压的辛酸史,还从没有这样与商陆两个人静静的一起相处过,所以我感觉越发的别扭。 商陆在刚开始的时候,从暗格里拿出一副围棋和棋盘来,试图与我对弈,从而修养我的身心。只不过在我第六次惨败而恼羞成怒地用棋子拼了一个“滚”字后,他消停了,安静地开始自己与自己下棋。 我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窗外风景。渐渐地把目光转到他脸上,看他沉静平和的样子,像极了我小时候最爱的龙泉青釉瓷,温润宁和——如果不看他那双凌厉的眼睛。 马车驶了很久。停下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们居然不知不觉地离开了东川城郭,到了一个颇似荒郊的乡野之处。 商陆率先下车,然后不顾我的意愿强势地把我抱下车,牵着我朝前方一个茅屋走去。 我以为他大约是吃腻了东川的山珍海味,跑到这地方来品尝野趣,可他在离那茅屋不远的地方却忽然停了下来,只是隔着一道竹篱笆怅然相望。 我跟着他一起看,心想莫非他在这乡野僻静处藏了一个绝色妹子,不想却看到了一个两鬓已白的妇人。 那妇人像是一个人住,我陪着商陆看着那妇人吃力地劈开柴火,把水倒入缸中,又折了一把自家种的小葱,疲惫地站直腰身,缓缓捶背。 而这一切,商陆只是静静地看着。 这情景很诡异。想想看,一个人在暗处悄无声息目不转睛地看着另一个人,不言语不动作地站了半个时辰——我打了一个寒战。 这时商陆却一言不发地牵着我又往回走了,然后他说话了:“那是我娘。” 啊……啊?! 我大惊失色,然后做好准备打算听一个曲折的动人的故事,可是商陆却只是说:“她年轻时是商敬之最爱的侍妾,后来和商府长工偷情,生下了我,商敬之虽震怒,但到底饶了她命,只是逐出府去,不知下落。我近年来才寻访到她的落脚处。” 我满腔煽情的宽慰之言登时被堵在喉咙里,这种剧情太出人意料了,超出我个人能力范围,所以只能做一个锯嘴葫芦。同时也忽然明白过来,为何商敬之这么不待见商陆这个儿子。 回去的马车上,气氛很沉闷。我自觉商陆说出了自己这个惊天的身世大秘密,我势必也要说一个作为回报。于是我绞尽脑汁想了半日,想来想去只有那个可以聊以解忧,于是我认真地看着他:“商陆,我也有一个关于身世的秘密,我小的时候,宫里的国师给我算过命,他说我的前世是一湾水,无形无态,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很有趣吧?” 商陆无言地看了我一会儿,做出认真求教状:“那你前世是怎么死的?” “……干死的。”我忽然觉得如果我前世真的是水,商陆一定是水里一只扑腾的王八,祸害遗千年。 二十 大概是我和商陆都是从小就没有娘的缘故——我娘在我满月时就过世了;商陆他娘虽然活着,我个人觉得也和死了没两样——所以我发现,我和他的关系自那次去偷窥他娘以后,居然有了一些缓和。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我听到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干嚎:“危险!危险!珍爱生命远离商陆!” 这个声音在吼了一刻钟后,被我一脚踢出脑子。我得承认,我开始放纵自己并且堕落了。危险不危险的,谁知道呢,也许整个东川王府的命运都牵制于商陆那种危险的美感里……包括我。 商陆这几日忙于处理东川政务,我不大见得到他。他给我派了许多个丫鬟服侍我,但都被我拒绝了。我自己花了三天时间把东川王府逛了个遍,商陆似乎很信任我,连书房都不曾上锁。 他的书房很干净,四面粉墙,上头挂着各色名家字帖,行书草书隶书和篆书。我无聊地一眼扫过去,被书房正中一幅装裱精致的字帖吸引住了。 那幅字被挂在书桌抬头就能见到的粉墙上,窗外一枝海棠刚好斜斜探进来,如果那上面写的是“春阴初过海棠时”这一类的名家绝句,那必定是极有意境。 可神啊,我看到了什么! 白纸黑字,五个大字大刺刺地戳着我眼睛:商、陆、爱、小、茴! 我震惊,我恼怒,我惶恐,我羞惭。那五个字,正是三年前我尚还幼稚的手笔。 三年前那段在学堂念书的日子里,我狂热地沉迷于对商陆的教育事业,教的最多的就是这五个字,并且厚颜无耻地对他说这五个字是商陆大好人,来,和我念,商陆大好人! 此刻我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我的血涌上头顶,迅速四下张望后,一把揭下那卷字,藏在怀里偷溜出去。 我怀里的这卷字代表了我过去那段黑历史,我把它放在池子里浸湿揉成一团,掰开撕碎,再挤成一团,最后刨了个坑埋在竹子底下,这才心满意足地喟叹了一声。 我做完这一切,回屋子里等吃晚饭,厨娘说今晚有红烧蟹粉狮子头,真让人有无穷的盼头。 可是我没等到丫头来唤我吃饭,倒是等到了办公回来的商陆。 他头发有些乱,衣襟有些松开,袍角被他撩起别到腰带里去,好像翻箱倒柜找过什么东西似的,比起以往的贵公子样子来说,又另有一种糙爷们的风味。 这一想我的眼光就变了味,幸好我及时反应过来,调整我的情绪:“你要吃狮子头吗?”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道:“那幅字呢?” “什么字?” “别装傻,你知道的!”他的口气不悦且蛮横。 目光很有杀伤力嘛。 我朝他无赖地笑:“那是我写的字,干你何事?” 他眼神幽深,我面无表情。 他深吸了口气:“还给我。” “没有了。”我两手一摊,无奈地看着他。 “那你再写一幅。” 这句话恶狠狠的。 “好吧。”我起身,研墨铺纸,专注地写了五个字:商陆大好人。 “喏,给你。”我吹干墨汁递给他——叫你和我抬杠! 商陆接过去看,气结了半晌。然后抬头:“你以为我不识字吗!” 我为自己辩解:“我当初就是这么教你的,商陆大好人。” “不,不是这样。”他捉住我的手腕,强行把我带到书桌前,我想后退,可背后就是他坚实的胸膛。 他用手臂圈住我,抓着我的手在纸上描:商、陆、爱…… 我忽然怒火中烧,挣脱开他的手,把毛笔往纸上一摔:“你爱我?!你爱个屁!你要是爱我,那天为什么失约!你要是爱我,为什么和那个公主一起来欺负我!” 我在脑中拼命回想他做过的对不起我的事,可想来想去只有这两件,倒是他从前一些不经意的体贴、强势中的温柔统统被我回想起来,于是我心里更看不起自己了。 商陆显然因为我忽然激情澎湃的一连串质问震惊了,他惊愕地看了我一会儿,眉头皱起来,然后忽然把我抱住,刚才周身的强硬的气势也收敛了,他用下巴摩擦我的头顶:“小茴,对不起。” 我在他怀里奋力动弹,他低下头来,用脸颊摩擦我的脸颊,一手轻轻抚摸我的长发:“小茴,小茴,对不起。” 他这个类似抚摸躁狂猫狗之类的动作很有效果,我平静下来,靠在他胸口听着心跳声。 他轻拍我的背:“还气不气?” 不理。 “小茴,小丢,小出云……媳妇儿?” 不理。 “嗯……红烧狮子头要冷掉了啊。” 我抬起头,恶狠狠的:“重新做!红烧蟹粉狮子头!” “好嘞。”他眉开眼笑,“遵命。” 你看,其实女人的心很简单,这么容易满足,这么容易软化。 晚饭的时候我特意指使商陆给我夹这夹那,我说:“我要吃虾。” 他好脾气地放下手中筷子,认真专注地给我剥虾。 我说:“我要吃螃蟹。” 他又擦了手,给我剥蟹脚。 我指着那盘蛋羹:“我不要葱花。” 他耐心地替我挑出细小的葱花,然后放到我面前来。 我说:“冷了,腥了,不吃。” 他吩咐厨子重做一盘,别放葱花。 最后我自己都忍不住嫌弃起自己的作,商陆却还一丝不耐的表现都没有。 晚饭过后我好奇地问商陆:“你不讨厌我吗?” “讨厌?为什么?” “我这么挑剔,这么难伺候。” “我一直担心你不给我疼你的机会。你能这样我很高兴。” 我顿时无言,不知该说是商陆犯贱还是我自己犯贱。我想了想:“把今天服侍我们吃饭的那个丫鬟辞了吧。” 商陆一脸茫然,反问:“哪个?”然后又很快释然,说:“都听你的。你是东川王妃,我媳妇儿。” 他似乎特别喜欢媳妇儿这个称呼,每次说起时都带了一种傻乎乎的笑,我在心里鄙视他,一副蠢样。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要辞了那个丫头,是因为商陆吃饭时,她一直在盯着他看,色迷迷的,肆无忌惮的——真讨厌。 晚饭吃好后,商陆去书房批公文。 我趁他忙的时候跑到王府后花园,那里有一处天然温泉,我觊觎很久了。 我舒坦地泡进水里,让水拂过我这三年粗糙了不少的皮肤。这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暗了,王府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在夜色中很迷离。我随着水波荡漾,恍恍惚惚地想,如果这就是一辈子,就好了。 岸边有脚步声响起,我看到商陆那一方黑色衣摆,他在岸上笑:“小茴?” 我深吸一口气,偷偷地潜下水。 我在水里睁开眼睛,商陆在岸上的影子被水纹晃得很扭曲,我听到他的声音隔着水和气模糊传来:“小茴……小茴?” 然后水波一阵剧烈的晃动,我在水底下看到他的黑衣在水里飘来荡去。我计算好时间,等他近在咫尺时,忽然猛地蹿出水面,朝他大笑:“哇哈哈!” 我本来以为他也会笑,可他死死瞪着我,眉毛拧成一团,脸色凝重得像一块铅。 ……我渐渐地笑不出来了。 “云、小、茴!”我听到他磨牙的声音,咯噔咯噔的,瘆人得很。 他在水中奋力朝我走来,激起很大的浪花,然后一把抱住我,“啪”的一声,一巴掌打在我屁股上。 …… 我懵了。 我茫然环视四周,然后开始大呼小叫:“你打我!” 我一边哭喊一边扑腾,拖着哭腔指责他:“商陆你打我!” 其实他下手很轻,分明是不忍弄疼我,可我这样半真半假的几声嚎,他竟真的慌乱地低下头来检查:“弄疼了?我看看。” 这回轮到我疯癫了,我双手捂住屁股,觉得一股热气扑上面颊:“看屁啊!你自己没屁股吗!” 而且你的屁股比我的翘! “你不是疼么?我下手很轻的啊……”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试图继续观察我的屁股,我忍无可忍,一脚踹开他,又是一阵浪花。 然后我俩沉默地互瞪良久,我忽然被夜风吹得打了个寒战,然后我看到商陆叹了口气,认命地抱着我慢吞吞地朝岸上走去。 不知怎的,他在水里的动作比起岸上,迟钝笨拙了很多。好几次差点儿摔倒,我试图爬下来:“我自己走吧。” 他充耳不闻。 把我抱上岸的时候,他松了很大一口气,我转头等他也爬上来,他却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入了水里。 “啊!”我尖叫出声,伸手去撩他的胳膊:“商陆!商陆!” 我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往岸上拖。他在我的帮助下终于爬上了岸,气喘吁吁,脱下湿漉漉的外衫裹在我身上:“没事,回去吧,等会儿着凉。” 我存疑,盯着他:“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仔细地观察他全身,从脑袋到足尖,一寸也不放过。尤其是腿部,可并没有看见什么明显的伤痕。 “真的没事。”他微笑看我,很灵活地从地上爬起来,“你看,好好的。” 我虽然还是怀疑,可他却兀自往前头走去,湿漉漉的亵衣贴在他的身体上,勾勒出他优美结实的肌肉线。我仔细观察他的走路姿态,许是因为心理作用,总觉得有点怪异。 我在心里挣扎要不要去扶他。 可一想到他刚才跌入水池的样子,还有背着我在水中走的样子,我心软了。 我几步走过去搀扶住他,他身体一抖,不为所动地推开我的手。 我在心里骂娘。我这个人有个劣根性,越是不让我干的事,我越要干。 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地抱住他的腰,异常恳切地关心他:“这样有没有轻松点?” 商陆瞪我:“云小茴,松开你的手。” “我冷。”我笑嘻嘻地看他,把身体朝他贴过去。 他呻吟了一声:“放手。” 沿路的丫鬟们大概在方才已经得了指令回避,所以我愈发不要脸地调戏商陆。 我早说过了,我很恶毒,所以我故意煽动商陆,看着他隐忍而又被情|欲折磨的脸,心底很畅快。 他伸手要来捉我,我敏捷地跳开,跑得很远,冲他挤眉弄眼。 商陆没有追上来。他站在原地,无奈地看着我苦笑:“小茴,你别走这么快。你如果再逃开,我就追不上了。” 在这样影影绰绰的夜色里,他一身白衣萧瑟地立在夜风中,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我心里猛地一颤,不知怎的,总觉得这番话,似有弦外之音。 二十一 调戏商陆的后果是严重的。 我趴在床上直哼哼,身后的人仍伏在我身上,一下一下既缓慢又坚定,每一次都实打实的分量十足。 我在他身下喘息,又困又累:“商陆,好了没?” “再一次,一次就好。”他一边亲我一边保证。 我翻了个白眼,这话他在半个时辰前刚刚说过。 “小茴,放松点。”他忽然呻吟一声,停下了动作。我纳闷地转头去看他:“怎么了?” 他把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的发丝拂去,贴着我亲昵地低语:“你害我差点儿出丑。” 我还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他又开始攻城略地了。只不过这次特意加快了节奏与速度,似乎是故意要报复我似的。 娘哎,差点死在他刻意的诱惑下。 最后的最后,吃饱喝足的“下山虎”终于放过了我,任劳任怨地下床打水替我清理。 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任他细心地一点点地擦过我所有地方,累得连羞耻感都生不出来了。 我沉沉睡去。半夜开始做梦。 这个梦我从前做过许多次,次次惊醒。自从嫁给商陆以后,有段时间没有做了,不想今天却又重现。 我梦见我在一个旷野之中等人。旁边一个刻漏滴滴答答在滴水。周围有人来来去去,神色匆匆,我想开口叫住谁问问这是哪我在等谁,却发现张不了嘴发不了声。我想拉住某个人,同样地发现四肢僵硬丝毫不能动弹。 我在梦中告诉自己这是魇住了,奋力挣扎想脱困,我用力张大嘴巴,告诉自己只要喊出一句,一句就能醒了! 可最终救我出梦境的是商陆。 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谁在摇晃我。睁开眼一看,是商陆焦急的脸。他点亮灯,抱着我不停安慰:“好了好了,醒来,小茴醒来了。” 我抹了一把汗,冷静镇定地告诉他:“我没事。” 他忧心忡忡地看我:“你经常做噩梦吗?梦到什么?” “我在等人。一直等不到。” 他沉默下来,很久都没有说话。 然后他从床头拿过一本书:“我给你讲故事。” 我在心里翻白眼,当我是孩子么。 而且哥哥,你手里的那本书,好像是《文献通考》,你是要和我讲田赋还是职役,难道你想和我讨论制度史! 我看着他捧着一本《文献通考》开始给我讲故事,结结巴巴起个开头:“从前,有一个小公主……” 我扭头,他这个故事蹩脚得让我都不忍心再听下去。 我打断他:“我不要听了。” 商陆如释重负地放下那本一直用来做道具的“故事书”,搂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说:“这三年,过得好吗?” “很好。有肉吃有衣穿。” “你很容易满足。” “经过那件事,的确是。” “什么时候学会游泳的?” “在山寨的时候。有时候需要从水里逃生。” “那一天,等了我很久?” “执念太深不是好事。放心,我不是从前的云小茴。” 他每问一句,我便堵上一句,直到堵得他哑口无言。 我从一团棉被里看他,商陆在烛光下看我:“怎么会这样?” 我莫名其妙。 他说:“我以为你至少——”他紧锁眉头,思忖了一会儿又说:“至少愿意接近我了。” 我继续莫名看他。 “你在我身边,冲我生气,朝我大吼,有时候也会笑,我以为——难道不是吗?” 我心惊,我不知道在我试着接受他的过程中,原来他一直在暗中关注我,悄无声息的,锐利的,观察我的举止甚至内心。 我怎么能忘了,他本来就是一只枭啊。 我几日来的软化原来被他看得一清二楚。我的痛处被他戳到,从棉被里跳起来朝他大呼小叫:“去你娘的一厢情愿!你少自作多情了!谁愿意和你在一起了,我是被迫的、被你抢来的!” 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很残酷地揭开了我内心的隐秘。我既排斥接近他,却又不受控制地被他吸引。归根结底,我内心最深处终究还是对他放不下。 这样的矛盾让我很痛苦,我觉得也许有一天我会分裂成两个云小茴,一个恨他如砒霜,一个爱他如蜜糖。 商陆显然被我打击了。他一动不动地靠在床上,一言不发。 我翻一个身,顺便把棉被都卷过来,管自己睡觉了。 我低估了商陆对我的影响力。第二天起床我头昏眼花精神萎靡,像一个月事不调的中年妇女。 我四下环顾,商陆已经出门了。于是我坦然地穿衣打扮,坦然地去花厅用早膳。 花厅里坐了一个商陆。他喊我:“小茴,过来。” 我停步,转身,眼角余光瞥到他,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话: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嗯,商陆确实有一副好皮相。 我在他对面坐下,这才发现桌子旁边还有一个人,只是方才都被商陆金光闪闪的“佛光”给吸引了全副注意力,直到坐下来才瞧见。 这一瞧不要紧,我和他同时从凳子上弹跳起来,指着对方大惊失色:“你!” 商陆淡定地敲桌:“都坐下。” 我惊魂未定地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商清珏看。 他比起三年前也成熟了不少。他小的时候就是被商敬之捧在手心里娇宠大的,长大了越发显出一副矜贵公子哥的样子来,那张脸……嗯……怎么说呢……有一种令人不禁想揍几拳的蠢样。 商清珏也在盯着我看,憋了半天,忍不住说:“你的脸怎么这么黄。” 他此话一出,商陆的眼神就射过来了,他仔仔细细地观察我的脸色,我低头吃饭。 于是本来该是我和商清珏勾肩搭背哥俩好的温情时刻,被商陆的低气压无情地覆灭了。 我们一桌人开始在商陆的带领下严肃认真地吃早饭。 王府的早膳一向来丰盛。我在两兄弟的注视下,脸不红心不跳地拿走炸鸡腿、茶叶蛋、油条、豆浆和包子,坦然地给他们一人留了一碗稀粥——没有榨菜和酱瓜。 商陆很淡定,但商清珏看似很委屈。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商清珏整个人,包括他拿反的筷子和喝粥时的吸溜声,都散发出一股明媚而忧伤的神色。 我在饭桌上听他们的对话。听出了个大概。原来是商清珏在白玉京闲得长金针菇,决定一路北下投奔大哥,顺带品尝沿途各地妹子和美食——我觉得后半句才是重点。 不过商陆对这个蹭吃蹭喝的货显然不大热情,虽说他从来就没对商清珏热情过。 他优雅地喝完粥,在一旁耐心地等我啃完鸡腿,这才冷淡地回应商清珏:“今日三朝回门。我带小茴归宁,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把喉头涌上的一口凌霄血和鸡腿一起咽下去,艰难地重复:“归宁?” 我哪有娘家可言啊! 商陆不为所动:“你不想去看看你那些兄弟们吗?比如白蔹?” 我怎么觉得他说白蔹这俩字的时候特别阴森。 好吧,我承认商陆其实很会为我着想。 于是我们一同默契地抛弃了商清珏,出门去坐车。 我一路上盘算我会受到如何热烈而隆重的欢迎,如何开口问白蔹把他欠我的银子要回来。浮想联翩,也就没有搭理商陆,其实从昨夜我们吵架以后,一路上两人的气氛就很古怪。 到了山寨,那群皮厚的小子们远远地就奔过来,欢呼着把马车上商陆预备着的礼品搬下来,一个传一个地往里递。 我擦了擦汗,偷偷瞥一眼商陆,他好像并没有不悦的神色。 那群小子们极其无耻地搬完礼品后,不要脸地围着商陆问这问那,一个个眼中冒出崇拜的精光来,显然商陆的行情比我好很多。 商陆求救似的朝我看来,我用眼神暗示他坦然受死。 趁着商陆被那群野小子围住的时候,我去找白蔹。 白蔹在山寨后山的那个悬崖上喝酒。我的突然出现把他吓得半死,他喷出口中酒水,大惊失色:“你被商陆休了?” “是啊是啊,回来让你继续供我吃供我喝。”我翻了个白眼。 没想到白蔹当真了,他很郑重地思考了一会儿,说:“行啊,没问题。” 我哭笑不得,跟着他坐下来:“今天归宁,商陆带我回娘家来看看。” 白蔹点点头:“商陆不错,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他给咱们寨子里那些小鬼头寻了些正经活计,还送小柱子去念书。总比过这种朝不保夕心惊胆战的日子好。”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看到白蔹手边的烟斗:“这杆烟斗……你又拿出来了?” 白蔹笑笑,随手磕了磕,居然磕出一点烟草灰来——他真的开始吸烟草了。 我想象里,与白蔹的重逢不该是这样的。白蔹这个糙爷们,应该拍着我的肩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这种操蛋得让人头上长草的忧郁情绪合该是包金刚的作风,爽朗洒脱如白蔹,怎么也明媚忧伤起来了? 我真的觉得白蔹的状态不对,想来想去大概只有那件事了,于是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你欠我的银子我不要了。” 可是我这样的善解人意居然遭致了他的不屑,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转头灌了一口酒。 我顿时觉得我的心拔凉拔凉的。 接下去我们都没有讲话,我陪着白蔹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他忽然转过头,一张脸逼近我:“小丢。” “啊……啊?”我心惊胆战地看着他逼过来的脸,心想他莫不是要谋财害命。 他咽了一口酒,我看着他喉结上下移动,一颗心也忐忑不安,他又叫我:“小丢。” 可我还没应,有个声音低沉地插了进来:“她不叫小丢,她是小茴。” 我转过头去,商陆站在一边看着我们,嘴角一丝森冷的笑。 二十二 霸气寨里的流言,第一条是亘古不变的白蔹真好看;第二条就是:不可思议!震惊!惊悚!小丢居然嫁出去了! 娘的,这群乌龟王八蛋。 寨子里有不少姑娘艳羡我。不过我猜她们如果看到商陆现在这副样子,那小鹿乱跳的芳心一定碎一地。 我异常诚恳地和商陆说:“商陆,如果你表情不要这么狰狞,你会更好看。” 商陆被我忽悠地愣了愣,很别扭地转换了一下表情,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那脸比之前更惊悚了。 他面色阴沉地拖着我往前走,把我塞进马车:“回府!” 我扒在车窗往外看,寨子里的姑娘们挥着手绢给我们送行。她们说:“哦!商陆生气的样子也很英俊!”“哦!东川王好有男人味!” 呸!我在心里啐她们一脸狗屎,转头问商陆:“你究竟生什么气?” 商陆瞥了我一眼:“以后不准见白蔹。” 我在他面前大笑三声:“凭什么啊?” “凭我是你丈夫!” “呿!我和你加上从前那段时间,撑死了也就相处了一年;我和白蔹相处了三年、三年!”我把手指头掰成三根,在他面前晃。 他“啪”一下打开我的手,看的出来被我气得不轻,索性眼不见为净,闭目养神。 一个人的架是吵不出来的。我蹲在一边苦思冥想,觉得我得理一理头绪。 没错啊,是商陆自己提出要带我归宁的啊;没错啊,归宁不就是去见老大白蔹嘛;没错啊,我陪着白蔹坐了一会儿;没错啊,白蔹忽然朝我靠近……等等!那时他和我的距离是多远来着?一个鹅蛋?一个鸡蛋?莫非是一个鹌鹑蛋?! 我福至心灵,顿时觉得我抓住了线索,我冲到商陆面前:“商陆!你一定是误会了!” 商陆缓缓半睁开眼睛,鄙视地看我。 我说:“我虽然不知道白蔹到底要和我说什么——那是因为你突然出现把我拖走——但是他肯定没有其他的念头的。想想看,我和他一起处了三年,要是他对我有啥想法,这三年早把我办了——呃,不是不是。”我看着商陆忽然瞪大的怒目,立刻改口,“唉,总之就是那样,他要对我有啥想法,还轮得到你么。” 而且白蔹此人,神经粗悍,只有真金白银才能刺激到他那颗麻木不仁的心。寨子里曾经有这么一个不知死活的妹子,明目张胆地表达对白蔹的爱意:“白蔹,你真好看,我中意你。” 白蔹的反应是:“啷里个啷。” 此妹子屡败屡战,最后在她苦心绣的一只荷包被白蔹拿去当了一文钱——注意!是一文钱——以后,妹子的芳踪彻底消失在了白蔹的视野里。 从此白蔹沦为霸气寨史上最传奇人物,所有雌性动物——包括母蚊子,都拒绝与此人来往。 鉴于白蔹有这么一个彪悍的战绩在,我觉得商陆的想法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商陆不为所动,他说:“我是男人。比你更了解男人。” 我对他这个男人的直觉表示唾弃。 他又说:“世上有一种人,对于日日在他身边的人和物熟视无睹,等有一天人走了,物不在了,才会蓦然惊觉自己内心所想。” 我翻了个白眼,要是白蔹的肠子有他说的这般九曲十八弯,他就不叫白蔹了。 我对他说:“反正我和白蔹没什么。所以你不能阻止我见他。” 商陆朝我温和一笑,语气硬得像板砖:“不行。” 我继续纠缠他:“你就让我见见他嘛!” 娘的,怎么我和白蔹这么纯洁的友谊,到了商陆这里,倒真的像我在恳求家养男人让我去见一见野男人一样!可其实我并没有非要去见白蔹不可的理由啊! 难道这就是家养男人和野男人的区别! 我学乖了,闭嘴不理他。反正他每天出去办公,我总能趁着他不在的时候溜出去。 商陆像我肚子里的蛔虫,冷冷地说:“你信不信,我能让你踏不出东川王府一步。” 他这话彻底把我激怒了,我蹦跳起来,一头撞到马车顶:“信!怎么不信!你可以看着我被你那公主欺负,你可以失约,你什么做不出来!” 商陆也可怜,每逢我俩吵架我超不过他,只要我拿出这两件事,他立刻沉默。 其实我宁可他反驳我,告诉我他是有苦衷的,他是有理由的,我最恨他那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样子! 这次他还是沉默,沉默地过来揉我撞到的头。 我在愤怒之下一把推开他,可我忘了这是在马车里,他被我推得撞上车壁,整个马车都晃了一晃。 他似乎恼了,眼睛里散出寒光来,朝我爬过来。我大惊,真的要动手,我可打不过他,于是我挥舞我的四只蹄子,大呼小叫。 马车外的车夫勒了一下套绳,马车忽然停步,我一头撞进商陆的怀里。 我听到车夫担心地问:“王爷,王妃?” 商陆把我挣扎的手扭住,厉声道:“继续赶路!” 于是马车又开始东倒西歪地往前走。我在商陆怀里胡乱扒开他衣襟抽他的腰带,商陆怒了,把我两只手拧住,可我还有腿,像一条离水的鱼一样在他怀里蹦跶。我们扭在一起,从这头滚到那头,又从那头滚到这头。 马车晃得更厉害了。我们倒在车里铺着的地毯上,像两根扭在一起的麻花。我出了一身的汗,居然觉得和商陆打架酣畅淋漓。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商陆拧着我的两只手,我一只脚脚趾勾着他的腰带,另一只脚脚趾还差一点儿就能插|进他的鼻孔。 我们俩僵持良久。最后商陆郑重地说: “第一,你把你这只脚从我鼻子下面拿开。” “第二,我松开你的手。” “第三,你松开我的腰带。” “明不明白?同不同意?” 我点头表示接受他的合约,我们俩各自慎重地小心翼翼地挪动手脚,在我最后一只脚趾离开他身体的时候,我猛地蹿起来往旁边一跳!在我落地的时候,已经摇晃许久的马车剧烈一个倾斜,哗啦一声巨响——倒了。 这世上比飞鹰更快的是流言。 东川王和东川王妃光天化日之下激烈缠绵弄倒马车的消息在一个下午传遍了东川。 不过也不能怪他们。在马车倒了以后,人民群众眼睛里看到的东川王和东川王妃确实是一副衣衫不整鬓发散乱的模样。 以东川民众的猥琐程度,他们没有联想到滴蜡捆绑等“闺房趣事”,对我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 商清珏一路小跑进来,兴奋地和我分享他激动人心的好消息:“小茴!你成了东川所有未出嫁的姑娘的精神领袖!你是一个抢夫君史上的励志传奇!” 我如他所愿地和他一起颤抖着听完这个好消息,然后继续唉声叹气。 商清珏小心翼翼问我:“大哥还在生气?” “嗯。”商陆从那天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搭理过我了。事情搞到这里我都搞不清楚究竟是谁的错。按理分明该是我生他的气,但也许是我害他丢了面子,所以他才生我的气? “不可能。大哥不是那样的人。小茴,听我的,他肯定还在生你和白蔹的气。” 我扭头:“我和白蔹没什么!” 商清珏吊儿郎当地摊手:“要是我大哥三年前和你说他和方汀兰没什么,你也信,对不对?可你心里还是会有疙瘩,是不是?” 我仔细地想了一想:“没错。” “所以大哥在吃醋嘛。”商清珏肯定地下结论。 我开始沉不住气了,居然有一丝莫名的高兴。我问商清珏:“那怎么办?” 商清珏苦苦思索:“本来嘛,你虽然没有外在美,但我以为你还有点儿内在美。不过现在看来……” 我瞪他。虽然我和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不能相提并论,但好在小时候我欺负他的余威尚在。 所以商清珏抖了一抖,果断地给我指出明路:“你打扮得漂亮一点,穿得风骚一点,月黑风高的时候潜到他房里去,只要上了床,一切好说。” 我将信将疑地看他:“有用吗?” 商清珏唾沫横飞:“你想想看。月黑风高,大哥偶然间发现了你的美色,心痒难耐朝你扑来,你们这样这样那样那样……然后你在他耳边撒娇个几声,哀求个几声,我保证,他肯定没辙。” 我越想越觉得靠谱,于是捂住脸不好意思:“一想到他要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我就好害羞呀!” 说完以后,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我承认我是故意要把商清珏雷焦的,可他的反应也太大了,难道直接死了? 我放下手睁开眼睛,妈啊!那个一脸扭曲看着我的人是谁! 盯着我的商陆开始冷笑,他几步走过来一把扛起我:“你不是要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吗?那我们就来!” 时隔多日,他开口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如此黄暴如此三俗,我打了很大一个哆嗦。 但我没想到,他的行动比起语言来更加黄暴更加三俗,简直太、不、和、谐、了! 二十三 我从一团被子里拱出来,发了一会儿呆,觉得外面的空气虽然新鲜,但还是里头温暖一些,于是又拱了回去。 身旁商陆动了动,一只手穿过我肋下把我提到他身上去,迷迷糊糊地看我。 我无比清醒地看他,觉得以他的性格,我这样微薄的美色是掀不起什么□浪的,所以他这么容易就和我和解——虽然是肢体语言上的和睦相处,肯定有诈。 我问他:“你不生我气了?” “嗯。” 我急了:“为什么呀!” 瞧瞧,我是有多犯贱。他生气我惶恐,不生气我不甘心。 商陆睁开一丝丝缝看我,看得我有些心惊胆战。 然后他阖上眼睛:“白蔹来找过我了。” ……我无语,然后摇晃他:“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他妄图浑水摸鱼。 我百般纠缠,挠他痒痒,抓他头发,抻他耳朵,最后商陆不耐烦了:“这是男人间的对话。” 言下之意就是我等女子无法理解。 我很想冲他脸上喷一口凌霄血。后来想想算了,别看商陆的嘴唇很柔软,可他要犟起来,铁锹都撬不开他的嘴。我打算回头去问白蔹。 于是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我转头在我的云氏秘籍上记下名言:商陆,下山虎也,昔者吾身死于虎,今吾心又死焉,可怖可叹,避之。 隔天商陆又出去办公,我向管家了解了一下,管家说商陆这个东川王,手上啥实权都没有,空挂了一个名头,每天管管东家打架西家吵嘴,甲家生了几个娃乙家死了几口人,惨不惨,嗯?你说惨不惨? 我瞥了一眼管家哀恸的脸。心里翻一个白眼。要是商陆真如他所说这般纯良无害,我就一把火烧了云氏秘籍。 我趁着商陆出去办公,叫了马车偷溜去霸气寨,我打算问问白蔹他那天是说了些什么话对付商陆的,我好抄到我的云氏秘籍里传给我的子子孙孙。 霸气寨的臭小子们看到东川王府的马车,先是很激动;看到车上只下来我一个人,并且空手而来,立刻失望地一哄而散。 这帮势利眼! 我去找白蔹。远远地看到他蹲在墙头,背影像一棵老松一般沧桑而忧伤。 唉,我顿时觉得自己心里也不好受起来,于是打好腹稿,预备过去安慰他。 我满怀哀伤地开口:“白蔹,你如果有什么伤心事,说给我听呗。” 他神情肃穆。唉,其实平日里豪爽洒脱的人一旦伤起情来,那效果绝对很荡气回肠。想想看,他一人背负了所有人不知晓的什么黑暗秘密,却还要装出一副开怀洒脱的样子来,多么苦大仇深。 我正在感慨万千,白蔹拍了一下我的肩,他兴奋地指着某个地方,神秘兮兮地悄声说:“看,那人的荷包马上掉了!” ……我真想一脚踹他下去。 我把白蔹从墙头扯下来,打断他想去捡荷包的念头,给我和他各自泡了两杯茶,终于能正常地和他谈话了。 我先是想到那天归宁的情景,于是问他:“你那天想和我说什么?” 他朝我嘿嘿一笑。 我无语:“商陆不会突然出现了。你说嘛。” 他见拗我不过,收敛起不正经的神色,淡淡道:“没什么。反正有些话说了也迟了,不如不说。” 我生平最讨厌别人和我打哑谜。装得这么文绉绉的,小心雷劈死你! 如果对方是商陆,我想我大概能凶残得采用各种方式套出话来,可换了白蔹,一看到他那张又开始忧伤起来的脸庞,我就觉得我四肢无力,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想了想,换个问题问他:“那你昨天去找商陆,说了些啥?” “没什么。” 他和商陆的回答简直一模一样!极其敷衍!潦草!不认真! 我缠着他:“老大,你也算是我娘家人,肯定不希望我被商陆欺负对不对?你就和我说嘛,你是怎么对付商陆的,一番话就能让他消停。你教给我,我好去对付他嘛!” 白蔹古怪地看我:“他会欺负你?!” 我肯定点头:“会。他不给我吃早饭,不给我吃中饭,不给我吃晚饭,不给我吃夜宵。” 我抬头看他:“我可怜吧。” 白蔹看着我不说话,半晌道:“那你肚子上的肥肉是饿出来的?” “胡说!”我很愤怒,“我那不是肥肉,我那是丰满!” 一说到这个就心酸,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胸部,多希望那些肥肉能往上面移几坨。 白蔹用烟斗敲我:“他生气,肯定是因为你干了傻逼事。” 我冷笑:“比如呢?你举个例子!” “比如现在来找我。” “啊?”我顺着白蔹手指的方向转过头去,傻眼了。 我们东川王府的老管家,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脸上一抹和煦慈悲的笑:“王妃,王爷请你回家去。” 我莫名地抖了抖。 一路无话。 到了王府,老管家腰身笔直,在前头给我带路,他笑眯眯地把我带到我和商陆的厢房门口,做了一个手势:“请。” 大概是我心里有鬼,我总觉得他这个“请”字藏了无数把冷飕飕的菜刀。 我在老管家锲而不舍的注视下,晃了晃我有些肉的小肚子,大义凛然地推门进去。 我本来以为,迎接我的一定是商陆的黑脸,不是黑脸就是阴森森的笑脸,嘴角不是往左钩就是往右钩,端看他今日咬哪边的牙。 然后我大概少不了一顿剥皮抽筋。 可我推开门的瞬间,我震惊了。 我看着围在一起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们神情严肃地围着躺在床上的商陆,一时间以为商陆怎么了,忽然间就有天地倾塌的感觉。 我眼前一黑,一步步走向商陆,眼框里聚起泪花,觉得脚软得随时都能瘫倒在地。 结果等我挪到商陆床边上,看到这厮躺在床上,一双眼睛沉沉地盯住我,除了脸有点肿,精神还是很好的嘛。 我方才酝酿出的眼泪迅速退潮,并且在打他——骂他——抽他之间辗转了几个轮回后,听到其中一个郎中说:“王妃,是这样,王爷牙疼,是右下的智齿顶到别的牙了,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觉得现今没别的法子,还是凿齿最为上乘。” “嘶……”我一听到凿齿,倒抽了一口冷气,歪了歪嘴,“没别的法子了?” “王爷这颗牙如果不拔,会继续生长,顶到旁边牙肉里,如果损了经脉,脸上肌肉痉挛,就不好控制了。” 郎中说得深奥,但我一想,不就是面瘫嘛!我一想到商陆闭不了嘴流口水的样子,就觉得一阵喜感。 我凑到商陆面前去:“既然这样,咱就拔吧。你怕痛不怕?” 他因为牙疼,神色有些萎靡,让我产生一种他很好欺负的错觉。不过当我看到他用拳头抵住自己右边的脸颊,平静地对郎中说:“来吧。”的时候,我觉得我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吧,对自己都狠得下心来的男人,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立在一旁看郎中们准备器材和药品。一把精致的小铁锤,一个金色的小钳子,一盆滚水,几条手巾,几瓶药汁。不知道为什么,我很不合时宜地联想到了烫猪毛。 郎中们蓄势待发。这时商陆忽然摆了摆手,然后眼睛转向我,抵着脸颊说话:“你出去。” 我指天对地发誓表忠心:“商陆,我要陪着你。虽然你拔完了牙,就再也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但我不会嫌弃你的。” 好吧,我承认我的动机不是那么纯良。一方面确实因为内疚,我不过偷溜出去那么一会儿,回来他就牙疼要凿齿了。虽然这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但我心虚地觉得他是被我气成这样子的;另一方面——也是主要原因:我想看他出丑的样子。 我说完这番感天动地的话,期待地看着商陆动容,可商陆只是木然地看着我,冲我勾了勾手指:“过来。” 我喜滋滋地过去凑到他床前,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不是完整的男人?” 没等我点头强调,他忽然一把拉下我,我的下巴撞到他的胸前,嗷嗷乱叫。他一低头,准确地覆盖住我的嘴唇,接着他张开嘴,狠狠咬了下来。 他真的是咬! 我觉得我的嘴唇火辣辣的,一定是流血了,我眼前一阵黑一阵红,捂着嘴巴跳起来。 我指着他想骂,但嘴唇被咬破了,说话很不利索,只能支支吾吾地发出一些不知所云的字眼。 商陆咬完我,用一种你活该的眼神看我,然后闭起眼睛,对杵在门口的管家说:“把王妃请出去。” 我气冲冲地冲出去,顺便掳走了一个老头,让他给我看嘴巴。老头在我嘴唇上洒满了一种白色的药粉,惋惜道:“这咬的,啧啧。王妃,这半月里您最好勿沾腥膻。” 我悲愤地在我的云氏秘籍里记下我又一条血泪经历,这次只有五个字,深刻地表达了我的愤慨:商陆,你去死! 二十四 我和商陆一起喝了半个月的白米粥。一根榨菜,一根萝卜干。 我是因为嘴唇破了,他是因为凿齿牙疼。 每当我抖索着洒满药的嘴唇——忘了说了,郎中给我换药了,换成一种很诡异的黑紫色——对商清珏痛诉他大哥的种种不人道之事的时候,商清珏总会掩面转过头去。 我问他:“你什么意思?为你大哥抱不平?” “不。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脸色?” “黄色啊。” 商陆喝白粥,喝得白里透红;我喝白粥,喝得面带菜色。 为此我少没向商陆抗议,我对他说:“我是不吃肉会死人,只有吃肉,才能让我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商陆!让我们一起来吃肉!现在就出发,去追赶太阳!” 当时商陆看我的眼神我觉得我一定会没齿难忘。 转回来,我对商清珏说:“黄色啊。” “黄色的脸黑色的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像一只马蜂啊!” 他拍案疾走,像是多留一会儿就会被我蜇一般。 我和爱美的商清珏不同。这种程度的话打击不了我。但是我很想打击商陆。 当时我被商陆咬破嘴唇,说起话来嘴巴不利索,漏风喷口水,吵架吵不过他。所以我想出了一个很妙的办法来刺激他。 那天商陆凿齿完了以后,被郎中一剂麻沸散放倒了。我就瞒着他问郎中把他凿下来的牙齿要来,清洗干净,钻了一个洞,用一根红线套了,吊在脖子上晃荡。 古人曾用黑狗牙齿辟邪,我觉得,商陆的牙能够诛仙弑魔。 那几天我格外勤快,晃着他的小白牙频繁出现在商陆面前。 书房、花园、堂屋、亭子、水榭。 这个小白牙的杀伤力绝对超过唇枪舌战。为此商陆的痊愈期又往后延了很久,郎中说是因为气血上涌。 后来商陆忍不住了,他坚决要求郎中重点关注我,尽快治好我的嘴唇,他宁可听我冷嘲热讽恶毒诅咒,也不愿再看到他的小白牙了。 这一回是我最后一次吊着他的小白牙去他面前了。商陆在喝茶,我不客气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把小白牙取了下来。 他斜眼看我:“你不挂了?” “不挂了。”我说,“你的牙太霸气,街口那只旺财最近都不和我玩了——等到中元节再挂。” 他气结,半晌若无其事,问:“你嘴好了?” “好了啊。”我清清喉咙,“我给你来一段利索的。” “商陆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商陆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商陆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 小的时候父皇培养我学琴,学琴的时候需要唱几句,听过我唱歌的人都夸我音色很特别。 所以大半个王府都听到了。我亲眼见着好几个爱慕商陆的婢女花容失色,“砰”,你看,又打碎了一个花瓶。 商陆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脸不红心不跳:“少了一颗牙的男人,怎么能算完整呢。” 他冷笑一声,忽然站起来,四处转了一圈。 我们所处的是商府较偏的一个小花园。老管家深明大义,开源节流,把这个花园弄成了一个趣味盎然的菜园。 菜园里有什么?丝瓜、黄瓜、南瓜、茄子、萝卜。 我看到商陆弄了把铁锹扒拉,然后扒出一个脱水的空心萝卜。 他把这个干瘪的萝卜送到我面前来晃动:“你要再敢说,今晚上你就是这个样子!” 脱水……我一个寒颤,诚恳地看他:“我不说了。” 可是那晚上,我还是变成了一个脱水的空心萝卜。我艰难地推开他在我身上乱动的手,破口大骂:“商陆,你说话不算话!” 他像一只吃饱喝足的大猫,眯起眼睛来:“难道你认为自己是萝卜?难道你不认为自己是一只土豆吗?” 我倒在床上,血溅三尺。 那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大概就和商陆这样过下去了。我装作三年前的事我忘却了,他装作三年前的事没有发生过,我们粉饰太平演这场戏,也许一演就是一辈子。 可我还是太过侥幸。 后来我才知道,再小的疙瘩和种子,总有一天也会破土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我翻了翻日历,明天是个好日子。宜嫁娶、宜耕作、宜动土、宜搬迁,我父皇曾说:“小茴是天上神仙送给朕的,小茴你看,你的生辰,万事皆宜。” 是的,明天是我的生辰。 我已经有三年拒绝去过生辰,我拒绝回想拒绝庆祝,抗拒得恨不得日历上这一页能消失掉。 万事皆宜,哈,所以死一两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会忘掉我生辰那天我父皇和弟弟被囚的宫里的那场大火。 我从我生辰所在的这个月开始就莫名焦躁。类似于看到商陆想咬他,看到商清珏想抽他的这种。 商清珏抱怨他的不公平待遇:“凭什么我大哥只要被你咬一口好了,我却要被你抽一顿!大不了我把我的脸给你咬好了!” 这话被商陆听到,商老爷的脸立刻黑了,商清珏又挨了一顿抽。 商清珏遭受的不幸虽然让我高兴了一阵子,可随着生辰越来越接近,我还是愈来愈暴躁不安。 我现在无比怀念起那个东西来。 我趁商陆不在府的时候去了一趟霸气寨,找白蔹要那东西。 白蔹磕着他的烟斗,深深地看我一眼:“你非得要吗?哪怕吸烟草都比那个好。” “我很需要。没它我熬不过去。” “我当初真是错了。怎么会傻到给你那个。” 我笑笑,白蔹和商陆不一样。商陆如果不肯给你什么,折断他全身每根骨头他也不会给;可白蔹不同,他泰半时间都会顺着我。 很难说这样好不好。不过眼下我确实很需要。 我这一趟去的快回的快,所以没被商陆发现。 这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背着商陆面朝墙壁,打算靠“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这个经久不息的经典故事来麻痹自己,并且希望自己能一觉睡到后天,把明天睡过去。 我想商陆总不会傻逼到旧事重演,把明天再轰轰烈烈来一遍吧。 第二天我很心不甘情不愿地醒过来,打算在床上装死一天。但被美貌的丫鬟妹子温柔又不屈不挠地叫醒了。我环视四周,没见商陆,于是顺口问了一句:“王爷呢?” “呵呵,王妃忘啦?”那妹子掩口轻笑,“今儿是王妃生辰,王爷大早就去做寿面啦。” 我那时正在下床穿鞋,闻言像一盆冰水浇头,一个不慎,脚趾折了一下。 我忍住钻心的剧痛,却忍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回忆。 一个人孤独的等待;丑八和宋子远最后的脸;父皇和云二的死;长公主跋扈的眼;商陆的失约和冷眼旁观……所有这些被我刻意遗忘掉的东西因为这个生辰,因为这个该死的寿面!全记起来了! 我承认我很没出息。时隔三年,可每到这一日,我就像要再重新经历一次往事一般,颤抖和恐惧。这种感觉完全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所减弱,反而历久弥新。 我对自己说:“没事、没事、没事。”这是我的法宝,也是我逃避的一种办法,每逢遇上重大挫折我就这样对自己说,好像真的可以没事一样。 我穿好鞋子,冲出府去。门口碰到商陆,他摊着两只都是白面粉的手,沉沉地看我:“你去哪里?” 身后的丫鬟跟出来,没眼色地恭维我:“王妃好福气,王爷为了给您做寿面,忙活了一早上,这厨房都快被掀了。” 我握紧拳头:“我不过生辰。” 商陆看着我,声音忽然低微下去,他说:“寿面快做好了。” 我提高嗓门朝他大吼:“去你|妈|的寿面!我不过生辰你没听到吗!我早没有生辰了!云小茴没生辰!” 丫鬟被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我。 商陆朝我走了一步,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白面粉让他看上去很滑稽。 我受不了了,转身便走,走到一半,回头冲还在原地的商陆叫:“今天你不准跟来!如果你跟来,我……”我结巴了半晌,想不到可以威胁他的地方,最终只得说:“如果你跟来,我这辈子都不再认识商陆这个人!” 商陆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开口说话了,他才说:“那我在家里,等你回来吃寿面。” 他没有说府里,他说家里。 可是这个词此刻听上去很讽刺。 我转头就走,雇了马车头也不回地朝霸气寨一路狂奔。 白蔹见到我时吓了一跳:“你……” 我朝他摊手:“给我莎绥草!” 我第一次服用莎绥草是来霸气寨的第一年。那年到我生辰的时候,我像一只疯狗一般惴惴不安又癫狂,一下子想冲到白玉京去,一下子又想自刎去陪我父皇和云二。 白蔹没办法安抚我,又看不下去,给我嚼了一片莎绥草的叶子。这种神奇的植物很有效地让我安静下来,我开始暂时忘掉很多东西,并且飘飘欲仙。 所以我后来,每年生辰的时候,都会依赖于莎绥草,让我挺过去。 白蔹叹了口气,把一片干莎绥草的叶子泡了茶给我喝。我有些不过瘾,还想要一片,没想到他的态度却无比坚决:“就一片,这是底线。这东西吃多了不好,会上瘾。” 我慢慢地啜完那杯茶,心情平静了很多。 白蔹这才坐下来,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和我谈心:“小丢,你这样不行。你得面对它,正视它,解决它,放下它。” 我不理他。 他又问:“商陆还不知道你依靠莎绥草吧?” 我烦躁地打断他:“别提他。” “你回去,你给我回东川王府去!我不信商陆会由着你乱来!”白蔹鲜少用这样严厉的语气和我说话。 我顿时悲从中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连白蔹都不待见我了。 我梗着脖子:“我不回去!你收了商陆什么好处,连你都不收留我了!” 白蔹本来回头要走,听到这话,轻轻地说了一句:“你以为我想吗。” 我奇怪了,既然你不想,你干嘛赶我走。 可没等我把这句话问出口,他就走了。 我十八岁这一年的生辰,一个人在霸气寨坐了很久。商陆说他等我回家,哈。 我想笑,笑不出来。 二十五 后来我还是回东川王府了。因为显然霸气寨丝毫没有给我以回娘家的温暖感觉,包金刚送我走的时候嘲讽我:“你这就是作,至于么,这么矫情。” 我没有同他争辩。如果放他到我这个情况下,也许他的反应比我还激烈。 我默默走出寨子,门外一辆马车静静停在那里,不知等了多久,车顶一层寒霜,车身明显的东川王府造制。 我抬头看天,东方一丝鱼肚白隐隐泛起辉光,天要亮了。 商陆没有在车上。大概是我走之前的警告起了作用,我本来应该很高兴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升起一种忐忑感。这让我很焦躁,下意识地想嚼一片莎绥草来解忧,不过想到白蔹统共也只给了我三片,还是作罢。 马车驶回东川王府的时候,天微亮。我下车走了几步,想想不对,回头问车夫:“王爷昨夜睡了没?” “小的进不去园子,不知道啊。” 好吧,云小茴,勇敢点,商陆睡了是一只病老虎,醒了是一只纸老虎,咱就是那堂堂武松……我要不要先去吃两斤熟牛肉筛三碗老酒再回来…… 我就这么思绪翩飞地走进了王府。 花厅里大门洞开,灯火通明,商陆一个人坐在桌子旁,桌子上一碗寿面。 我简直不寒而栗。 他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就是那一眼,令我十分没骨气地哧溜一下奔到桌子旁,端起碗拿起筷子夹面入口,动作一气呵成,然后满含热泪真诚地抬头对他微笑:“真好吃。” 天晓得。那面经过了一天一夜,胀成了面疙瘩,一坨坨地黏在一起,那一口差点儿没把我噎死。 我吞下面,还想对商陆的厨艺说些溢美之词,他却径自起身走了。 我愣住了,这还是昨天那个两手白面粉,天空海阔任我欺的商陆吗! 我顿时有了一种类似于女大不由娘的震惊和苍茫。我看着他的背影,挣扎犹豫着是哼一声昂起头走掉好,还是追上去和他解释一下好,可转念一想,我解释个屁啊,明知道三年前的昨天是我的忌讳,他还生怕我忘了似的提醒我,况且,我有此噩梦,还要拜他所赐。 这样一想,我也生气了,推开碗要走,却听到一声闷响,我回头去瞧,商陆踉跄了一下,忽然摔倒在地上,他竭力伸手想抓住桌子维持平衡,桌子一斜,一只瓷碗滑下来,碎成一地,汤汤水水溅了他一身。 我吓坏了,大叫着冲过去:“商陆!” 我跪在地上想扶起他,可他抗拒着推开我,试着自己爬起来,却几次都没成,倒是地上的碎瓷片扎进了他的掌心。 我要哭了:“商陆,你别这样,我错了还不行么!” 我一边说一边两手穿过他肋下,试图抱起他。这当然是徒劳,他垂着眸,看不清神情,但抗拒我的意图很明显。就在这我们俩纠缠不清的时候,商清珏冲进来了。 他看到这副惨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冲过来,对我说:“小茴,你放开大哥,我来。” 他的神情很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就放开了手。 我退到一边,看着商清珏扶起商陆,商陆站起来后,推开商清珏,随手拔出扎在掌心里的碎瓷片,扔在地上,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远,像是不知道痛似的。 我一直回不了神。茫然低头看自己,身上都是油腻的汤水,还有商陆被扎伤后的血。 我心里又担心商陆,又怕追上去后他再次拒绝我,一时踌躇不定。 商清珏叹了一口气,上下扫了我一眼:“你先去把自己收拾干净,大哥自己会照顾自己的。收拾完了,我和你说件事。” 我木然地点头,回房去换衣梳洗,走到一半,商清珏叫住我,他的眼神沉如水:“小茴,你要恨就恨我,大哥他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我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见了,茫然地回房去。直到被热水一浸泡,才觉得脑子开始清明起来了。 我不是傻子。在刚才扶商陆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右腿了,那种不自然的僵硬和扭曲,定是受过创伤的。 我知道三年前的实情马上就要浮出水面,我曾经多希望商陆能够不那么沉默,告诉我一个理由,哪怕他是敷衍编造的;可当我终于要面临这个真相的时候,我却有些退缩,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勇气接受这个真相。 我这样矛盾纠结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出去听商清珏的那个故事。 商清珏很少有这样严肃沉思的时候,我曾经觉得我嘴巴里那颗蛀牙都要比商清珏的思想健康很多,所以看到他那副庄重肃穆的样子,我觉得我的蛀牙在自卑得疼。 商清珏示意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茶,茶香袅袅,很有暮霭晨曦之感,仿佛恍惚间又回到三年前什么都没发生时的日子。 商清珏看似很不愿意回忆起这段往事,他揪着自己额前那两根毛,皱着眉头组织语言。 “你生辰那一天,大哥是真的不知道发生那样的事情的。你想,我爹根本就不喜欢他,连读书识字也没有教过他,又怎么会和他说那些宫中的事,说那些朝廷的风云变幻,你和他,都是被蒙在鼓里的。” 我敏锐地抓到了一个信息:“我和商陆不知道,你却是知道的?” 商清珏的面色暗沉下去:“爹是和我说过……你要骂就骂我吧,别记恨大哥。” 我却忽然间没有了言语。那时候我到商家才多久,纵然心里将商清珏当做了朋友,可我一厢情愿所认为的朋友的分量,到底是比不上人家父子情。 我不是从前那个出云公主了,以为星星太阳月亮都围着自己转。这三年来我渐渐明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取舍,若是哪天自己被舍,那也怨不得别人,因为本来分量就不够重。 我还不至于幼稚到大骂商清珏为何不把商敬之告诉他的秘密透露给我,况且也没有必要了。如果不是我当初轻信商敬之,他每天和我说的朝廷近况我都深信不疑,如果我去问问别的大臣,情况也许不致如此。 我不想看商清珏愧疚的眼睛:“继续说。” “大哥那天是想赴约的。可是他刚回了家,就被囚禁起来了。爹说局势已变,政权洗牌,龙椅上坐了另一个人,出云公主……你已经是前朝叛贼,商家不能和你再有牵连。” “你也知道大哥的性子,他不肯,爹也不让。爹说不能让大哥坏了事,大哥去了,我们商家也得被牵连,说不得是诛九族。” “他们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商清珏闭上眼睛,“我和爹两个人,加起来都不是大哥的对手。可是后来府里的家丁和护院都上来了。爹说……打断大哥的腿吧,不然他还得逃出去,所以……” 我手一抖,一滴滚水溅落在手背,像是灼烧一般疼起来。 “小茴,你、你不知道,那时的情景……大哥往外爬,又被他们拖回来打,满地都是血。我……我真没用,我什么也不敢做,做不了,后来等他们走了,我才敢出去看大哥……请来的郎中说,骨头都断成一截截了,那条腿如果不好好治,就算是废了。” 我握紧茶杯,声音在抖:“后来呢?” “后来大哥昏了三个日夜,醒过来以后就变了。那时你逃出去,在白玉京旁边的小镇当乞丐,新皇招贤纳才,头一个就是骠骑大将军。我以为大哥的性子,这种名利断然不会放在眼里,可他居然去了。” “那时他的腿还没好,大夫说必须静养,那天我们没看牢他,他就逃出去了。回来以后满身的血和伤,再请大夫来,大夫说那条腿保不住了,现在仗着年轻,勉强还能站立活动,可不能碰水,不能着凉,阴天发作,剧痛难耐,算是半个残废了。等到日后年老,就看天命了。结果圣旨一下,他到底成骠骑大将军了。”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你别说了!” 商清珏苦笑:“既然起了开头,索性一起说完罢。我当时奇怪,他为什么拼死了也要去当这个骠骑大将军,后来才知道,他当上以后自动请命调去白玉京旁那个小镇,是为了你。” “你想想看,你在镇上当乞丐那段时间一路顺风顺水,起初还有廷尉来找,后来就没有了,那是因为大哥在啊。他从前这么率性的一个人,你几时见过他同达官贵人低声下气过?哪怕从前是个野小子,被武将的那些儿子踩在脚下,也没吭过一声。” “可后来他开始学钻营,学手段,一路往上爬,直到今天的东川王。他曾经和我说过,他本来以为当个大将军,就能护你周全,可是看着长公主找你麻烦,他却什么也不能做,索性让白蔹带了你去吧。等他羽翼足够丰满的那一天,哪怕你埋在土里了,也得抢回来。” 我打了一个哆嗦,忽然有种莫名的寒意。 “大哥昨天在院子里站了一夜,他一直在等你回来吃寿面。昨夜又霜降风凉,今日腿疾才发了。”商清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说完了。” 造化弄人。 当我看着天边那轮太阳终于破空而出时,只想到这四个字。 那迫切想知道的答案终于揭晓在我面前时,我得到的却不是释然和了悟,而是无尽的茫然和空虚。 我用力擤了一把鼻涕,哑着嗓音粗声粗气道:“我去看商陆。” 可还没等我把屁股挪开凳子,王府的老管家便冒失地闯了进来,褶子脸上满是惊慌:“小少爷,王爷不见了!” 噗!商清珏一口茶从两个鼻孔里逆流而出:“不是让你照顾好王爷的吗!” 晴空霹雳。 我觉得喉头又是一阵腥甜:“找啊!派人把东川所有路口封了!从王府开始,一家一家掘地三尺得给我找!” 二十六 商清珏和管家出去找商陆了。王府里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我就纳闷了,离家出走这种事,连我这样的人都不屑于做了,商陆他怎么会来这么一出。难道是他那漫长而冲动的青春期还没有过么? 我连喝了好几杯茶。对自己说:没事,没事,才平静地接受了商清珏说的那段苦痛往事和当下商陆不见的事实。 比起我来,商陆又何曾过过好日子。正是因为我了解他的性子,所以我才更知道他当时的反抗和绝望,有时候,太过坚毅的人反而更易入魔障。 唉,这没爹没娘的熊孩子—— 等等!没娘?我忽然福至心灵,我嫁给商陆的头一天,他带我去看的那个妇人…… 我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起来,奔出去叫车。 商陆娘亲住的地方,离东川城郭很远,荒凉偏僻,她一个妇人独自住在那里,生活想来也十分艰难。 我在村口跳下车,凭着自己模糊的记忆摸索过去,这村子极小,寥寥几户人家,我正打算一户一户找过去,却远远听见唢呐声。 我循声望去,顿时心里暗叫晦气。 远远走过来的,是一支出殡的队伍,白幡冥纸撒的遍地都是,再加上那呜哩哇啦的唢呐声,很是让人不舒服。 旁边站了两个妇人,一边嗑瓜子一边闲扯,一个说:“这寡妇的命,你说是好还是不好?要说好吧,她家里也没个男人,也没见儿女,自己一个人过生活,不容易;要说不好吧,她不声不响咽了气,居然有人给她送葬出殡,你瞧瞧那棺材,楠木的,好着呢!” 语气里既有不屑又有羡慕。 我呆若木鸡。 半晌才抓着那妇人:“婶子,你说的那寡妇,可是姓江,鹅蛋脸盘,面皮白净,瘦瘦小小的一个?” “怎么?你认识她?” 晴天霹雳啊!我简直欲哭无泪,商陆本来就在我这儿受了气,偏生娘又去世了,什么叫时运不济,什么叫命途多舛,什么叫天煞孤星……啊呸!我甩掉自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四下寻找商陆。 这村子虽小,可因一年到头也没几回热闹的事儿,今日碰上红白喜事,邻里几个村都来瞧热闹了,所以居然有乌压压的一片人。 我心里焦急,踮着脚看来看去,一眼扫去,终于在一堆衣着朴实相貌憨厚的村民当中看到了鹤立鸡群的商陆。 他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很有些瘆人。 我从一堆婆娘们的肥肉中杀出一条血路,朝他艰难地挤过去,终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商陆!” 他听到我的声音,缓缓转过来看了我一眼。 我心下一惊,怕他甩开我,另一只手也抓住他,想找一些贴心的话来安慰他,却想不出来。 我们俩在人群中默立良久,看着那支送葬的队伍慢慢走远,人群慢慢散开,然后我说:“商陆,逝者已逝。她纵千般错,毕竟是你娘。你送她一程,也不枉为人子。不像我……我爹和弟弟死的时候,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他们是被烧死的吧,死后尸身也不知道有没有入土为安。” 这些话我一直没有说,找不到机会也没有机会说。我害怕想起这些事情,更遑论宣之于口,我总觉得这些话不该就这么轻易地说出来。 也许在我为他们做了一些事情后,或是已手刃仇人报仇雪恨,或是在古刹名寺里为他们立起长生牌,才有资格燃起三炷香,跪在灵前剖开那些血淋淋的往事,痛哭流涕,字字血泪。 然而我居然在此刻如此平静地说出来了,像是在直面自己的内心。 “我从那时起一直到昨天,我都在恨你们商家、恨你,尤其是你。” 我感觉到我握着的那只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我感觉到商陆轻轻摆脱我的手,虽然轻,但坚定。我的心凉下来,看着他辩解:“不是,商陆我不是那意思……我都知道那些事情了,商清珏都和我说了,我不怪你啊!” 商陆看着我笑了笑:“如果他不和你说呢?” 我傻眼了,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但我敏锐地察觉到,要是回答错一个字,就是万丈深渊。 简直是如履薄冰。 我脑子飞速运转,决定说一个最有备无患的回答:“这世上没有如果的,商陆,都过去了,咱们好好过日子吧。” 人这一辈子,总要说出一些矫情得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话来,我认了。 我还预备了一些存粮,预备如果不行就使出必杀技来——商陆,我爱你就像藤缠树,树缠藤,你是萝卜我是坑,一个萝卜一个坑! 上面那段话我觉得很好地隐喻了我和商陆之间的关系,既生动又形象,既邪恶又孟浪。 可是没等我施展手脚,商陆一句话就把我斩杀了:“小茴,我从前以为只要我人力所及,你总会交心于我。我希望等到你全然信任我的那一天,那些话我能亲口告诉你而不是通过别人,可是现在看来不行。小茴,我累了。” 我累了真是这世界上最不负责任最敷衍也最堵人的一句话。 我不知道是我无休无止的矛盾和反复让他累,还是这陷入往事理不清剪还断的纠葛让他累,我宁可他指的是他床上太累了…… 我又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猥琐的自己感到绝望。 绝望之下,我愤怒地推了商陆一把:“你怎么跟个娘们一样唧唧歪歪!” 然后自己跑掉了,我回王府喝了一碗鸡汤,把鸡腿捞上来泄愤地啃,直到我吃掉一整只鸡,商陆都没有回来。 于是我和商陆自成亲以来的第一次冷战,就此拉开序幕。 商清珏这几日总是满脸愧疚地在我眼前晃,像是背后背了无形的一束荆棘,致力于挽回我和商陆的艰巨事业。 我近来有关商陆的消息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比如商陆本来就不怎么爱说话,近几日愈发沉默寡言;比如商陆书房里那张紫檀木床,硬邦邦的可一点儿都不舒服,硌着人骨头疼;比如这几日天气阴冷潮湿,商陆的腿疾又复发了等等…… 我心疼,可又不知该如何拉近距离,于是每每听得很窝火。 商清珏下结论:“你和大哥之间的那些事情,虽然我解释清楚了,可我毕竟是个外人。有些事,还得你俩敞开了说。何况大哥心里一直有个心结,觉得你和白蔹……” 我打断他:“我和白蔹真是比小葱拌豆腐还清白!” 商清珏看着我笑了笑:“大哥要是也这样认为就好了。” 我郁闷啊,又听商清珏说:“你看,你一有什么事情,第一个举动就是去霸气寨找白蔹,换谁谁都得误会啊。” 我不说话了,看着他问:“那怎么办?” 他很诚实地说:“不知道。” 我从来不知道依恋一个人可以到这样的程度。没了商陆,鸡腿不香了,牛肉没味了,红烧狮子头味同嚼蜡,我小肚子上的肥肉迅速消退下去。 我有时候躲在暗处看商陆,看到他一个人踽踽独行,有时实在熬不住痛,在路旁坐下揉腿,就觉得心里针扎一般的疼。 商清珏还是尽责地每天来和我报告商陆的起居饮食,事无巨细,连商陆上一趟茅房用时多少都说,并且告诉我,如果超过这个时间商陆还没出来,就得冲进去看看他是不是摔到茅坑里去了。 我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总觉得如果商陆知道商清珏把他说得这么不堪,商清珏的命运绝对堪忧。 这一日我没见到商清珏,倒是门外的丫鬟们窃窃私语,见到我就一哄而散,可看着我的眼神又很怜悯。 我叫住门外看到我就想逃的商清珏,盯着他:“商陆在哪?” “啊……”商清珏语气真挚,“你知道,男人嘛,总有些应酬。” 我冲他和煦地笑。 商清珏一闭眼,就义一般慷慨:“大哥去妲娥楼了。但他真的是去应酬的你要相信他!” 我一口气出不来,缓了好一会儿,问他:“你信狼进羊群只是为了应酬么?你信老鼠进米堆只是为了应酬么?” 他愣了一下:“不是,这比喻不恰当……大哥他怎么是老鼠呢……” 只是他还没说完,就被我关在了门外,我狠狠甩上门,厉声告诉他:“告诉商陆,我和他玩完儿了!” 那扇门被我甩得哐当直响,霸气直漏。 我不知道那种愤慨和伤心如何言说,大概就像白蔹亲眼看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般吧。我躲在房里,又想哭又想笑,想哭我的可悲,想笑我的可怜,最后我抖抖索索着摸出白蔹给我的三片莎绥草,救命一般地往嘴里塞。 我当时想就让我死在这令人成瘾的毒里算了。 可没等我把一片莎绥草嚼完,门又一次霸气侧漏地被人推开了,我愤怒地回头看向来人,背光中商陆站在门口,他的眼睛从我的脸转到我手里的莎绥草,脸色巨变。 我冷冷地看他:“你回来干什么?” 他不语,朝我走过来。我迅速跳到桌子上躲开他:“滚开!你身上的味道让我恶心!” 他也不生气,只是淡淡看着我,手里拿出一包点心:“我去妲娥楼给你买金稣糕。” 血溅三尺! 我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爱吃金稣糕,但是整个东川,只有妲娥楼里的大师傅做得最地道,大师傅只有每月初一和十五才做这糕点,我从前在寨子里的时候,没少扮成男人去妲娥楼里吃,今日正是十五。 我尴尬地从桌子上慢腾腾爬下去,下意识地嚼莎绥草以缓解压力。 主权顿时沦丧,商陆顿时有理有据。 他看着我:“云小茴,把莎绥草给我。” 我嚼了几口,把嘴巴里的吞下去:“你管得着吗?” 别忘了我们还在冷战。 “给我。”声音越平静,代表他越危险。 呦。 我斜眼看他,有滋有味地嚼我的叶子。 “云小茴,你不给我,我就打断自己的腿。” 这是我听过最滑稽的威胁了,你见过拿自己来威胁别人的蠢货么? 我笑了:“你打啊,反正早就断了不是么。” “噼啪——”很清脆的断裂声,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商陆眼也不眨地拿起墙角的木棍往自己右腿上砸,用力之大,木棍断成两截,他的膝盖弯了弯,站住了。 我觉得我的心跳有一刹那停住了。 接着血开始疯狂地上涌,我差点儿哭出来:“商陆你——” 他面无表情地朝我摊手:“莎绥草给我。”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把两片叶子塞到他手里:“给你!” 他嘴角勾起一丝笑:“还有呢?” “没了!我发誓!真没了!”我竖起三指,指天对地。 他点了点头,身形一动,忽然倒下去了。 二十七 商清珏愁眉苦脸地送走了牛逼哄哄的大夫,那大夫临走前又回过头来,捋着胡子骂:“你们要是以后再任着他折腾,就别来找老夫了!王爷病体金贵,老夫担不起!” 我和商清珏唯唯诺诺,做出小伏低状,送那骂骂咧咧的老头子离开。 然后四目相对,一片愁云惨雾。 商清珏说:“小茴啊,你别惹大哥生气了成不?大哥他是没啥好的,刚愎自用不近人情又性情凶残,但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你担待点成不?” 我瞪他:“你说谁刚愎自用不近人情又性情凶残?!” 商清珏哽了一会儿,两手一摊:“得,你俩的事自己去解决,我来做什么恶人!” 然后他哼着小曲儿慢腾腾走了。 我转头去看商陆。他静悄悄躺在那里,睡梦中的表情倒敛去了凶神恶煞,很有些恬淡。偶尔皱下眉头——我猜大概是腿疼——然后又沉沉睡去。 我百无聊赖地守在他旁边,一会儿撩一下他的头发,一会儿捏一下他的脸,一会儿搔一下他的睫毛,正在我打算把阵线往前推到他胸口去的时候,他醒过来了。 我立刻紧张起来:“商陆,还疼不疼?” 他先是很懵懂,然后清醒过来,眼神一刹那间就变了,然后转过头去沉默不语。 哦!这小王八蛋! 我斟酌了一番,清了清嗓子,像宣誓一样义正词严:“商陆,我想好了。从今以后咱俩好好过,以前那些过去的就过去了。这么些日子我也挺纠结的,一方面觉得你好,一方面又放不下从前,总觉得爱上你就会背叛自己,可我现在想通了。从前不是你的错,你我都是身不由己,人这一辈子,能由着自己心意来的日子不多,我们都是凡人,一生一世也就短短几十年,别这么磨叽了。你觉得呢?” 我这番话自认说得庄严无比,自己都要感动得痛哭流涕。 可是商陆只是转过头来看我,半晌问了句:“你真心的?” “真的!”我激动地发誓,“我的誓言比你的小白牙还坚固!” 然后我看到商陆嘴角勾起一丝和谐的笑容来。 那一刻我在心里默念:失地已收复,大家请放心。 气氛一缓和,我就恬不知耻地扑上去揩他油,哦!这久违的嫩豆腐! 商陆没有推开我,于是我更开心了,嘟着嘴把自己火红喜庆的脸贴到他脸上去,商陆还是没有反抗,我放开了胆子蹭。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这句话在我把爪子伸到他衣襟里的时候应验了。 我小看商陆了。他虽然现在腿不便,但他还是向我展示了那顽强抗争坚忍不拔的风采,我不过一个疏忽,他便翻身压上来了。 他颀长的身体和我紧紧相贴,碰触在一起的肌肤火热熨贴,有一种奇特的舒适感。可我俩衣衫没有尽褪,剩余的衣料摩擦在皮肤上,又是冰凉,水火交融,既甜蜜又痛苦。 我的呻吟在唇舌交缠间泄露的断断续续,我看到商陆额头的汗和他隐忍的眼,然后忽然想到他的腿,顿时像兜头一盆冰水,彻底清醒过来。 我推开他:“商陆,你的伤……” 他没理我,唇舌蜿蜒流连,他一定是故意要让我神魂颠倒的! 我抓住最后一丝理智,奋力把他从身上推下去,然后艰难地爬上他的身体,对上他的眼睛:“这次让我来。”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想让一个人快乐起来,可我脸皮到底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厚,脸居然发烫起来。 我低下头不去看商陆的眼睛,慢慢地褪下他的衾衣。我们从前也曾赤|裸相见过,可我却从来没有认真去看过他的腿。这一次我细细瞧去,触目惊心。 那腿上,有十数道伤疤,虽是陈年旧伤,可依稀能看出当年皮肉翻卷的狰狞,很丑陋。他刚才自己用棍子打的地方,已经起了肿起了手指宽的一条,我光看着就觉得自己一阵腿疼。 他的腿不自然地动了动,有些犹豫:“小茴,我……” 这个时候,亲吻比言语更有说服力。我伏下身子,一一亲过他那些丑陋的疤痕,我能感觉到手下他肌理的颤动,眼角余光看到他修长的手紧握成拳。 我抬头看他,他喉间的欲|望翻滚,发出细微的抽气声,不得不说,那声音真动听。 我觉得我那时的心境一定很虔诚,带着心疼,带着惋惜,专心地抚慰他受过苦难的腿。我的手指很笨拙,但此刻真切地感受到他的体温和他的脉动,便奇异地温柔起来。 我专心地亲吻过那些伤疤,渐渐往上,到他修长而结实的大腿间,他低低呻吟:“小茴……” 好吧,我看到他已经情动的挺拔勾勒出一个十分暧昧的形状,顿时觉得血管爆裂,饶是我阅尽小黄书三千本,这时候还是忍不住羞赧。 我把眼光移到商陆的脸上,他的薄唇不满足地微张着,一双眼微微眯着,别提多迷人了。 我一咬牙,低下头——立刻听到他喉咙里溢出一声低哑的呻吟,看着他修长的腿屈起又放下,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成就感。 想想看,你最爱的人的快乐都掌握在你手里,我顿时觉得我主宰了生杀予夺。 哎嘿嘿嘿,我心里偷笑,好像抓住了商陆的一条软肋。 我伸出手……嗯……摇一摇……立刻看到商陆痛苦地往后仰去,露出弧线优美的一段脖颈,他的胸口快速起伏,眼神像燃烧起来一般璀璨。 我正犹豫着不知接下去该如何取悦他,商陆发威了。他忽然将我一把拉上去,咬我的嘴唇。 我挣扎,他怎么这么喜欢咬人啊! 我趁他放开我的间隙大口喘气,然后听到他低低地在我耳边说:“云小茴,你有时候真的欠——” 欠什么? 我正纳闷,他却忽然捉住我的臀往下压,腰身用力时,我刹那间溃不成军。 我觉得他这个偷袭的招数简直太下作太不磊落了,可我没有时间去反攻,只觉得他带来的快|感席卷全身,我无意识地攀紧他的肩膀,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云小茴,你个不争气的! 第二天醒过来,我很茫然。 商陆很满意,他靠在床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摸我脑袋,我打掉他的手:“你是故意的!” “啊……”商陆微笑看我,“我是怕你不知该如何继续,所以还是自己主动点,满足你。”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商陆说出这么不端庄的话来,半晌道:“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不客气。”商陆微笑,然后忽然正经起来:“小茴,我那时自保尚且无力,有心照顾你却没那资本,让你受那么多的苦,可是现在不一样,若你要我的全部,我就给你我的所有。” 我呵呵干笑:“谁要你啊!” 转过身,心里笃定而踏实。 继这次风波平息后,我和商陆算是彻底解开心结了。我不用一边踩着荆棘一边品尝着蜜糖,顿时觉得世界无限美好,连带着商清珏都看顺眼了很多。 商清珏现在每回看到我都要装出被闪瞎的样子,“嘶”一声,同时转过头去用手挡住眼睛,我鄙视他很多回,这一回在我们互相嘲讽对方过后,终于可以正常地坐下来说话了。 商清珏很有些惆怅地望天:“我马上要走了。” “回白玉京?” “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我爹对大哥不好,可每回愧疚的却都是我。从小到现在,我看到大哥就想补偿他。那时我听说他抢了一个女山贼做老婆,一想就想到是你,所以才过来看看。不过现在看来我白操心了,既然你们好好的,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静静地听着。 商清珏笑笑:“小茴,我对不起你,我们商家对不起你。可是大哥他不容易,你对他好一点儿。” 我那时以为他说的商家对不起我,大概是指得到了风声却没告诉我,或者是在紧要关头划清界限,出卖我以保自己平安。其实这些我都能接受,换做是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和商敬之商清珏同样的选择,所以笑笑,告诉他:“就这样吧。” 佛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我后来才明白,原来茫茫之中真的一切自有定数。如果不是那一念之差,我和商陆,可能就会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商陆最近陪我睡,起得很晚。我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他在我边上躺着,很有一种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意思在里头。可是这一天,我一睁眼,商陆已经没人了,摸一摸身侧,被褥冰凉,显然是早就起了。 我有些纳闷,梳洗打扮走出门去,瞧见整个王府的人都神色紧张来去匆匆,待客的花厅里,不少人在进进出出,那些脸孔看着很熟,是在我婚礼上出现过的官员。 我没有看到商陆,但看到了商清珏,他的表情半喜半忧,神色很古怪,我叫住他:“怎么了?” 他压低了声音道:“皇上驾崩了。前日在御花园暴毙,今天消息传到东川来了。” 我吓了一跳。我虽然对这篡位的帝皇并没有什么好感,可我知道他上位时尚年轻,到如今也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忽然间的暴毙,多少带了些不可说的色彩,显得讳莫如深。 我问他:“那新皇呢?” 商清珏躲开我的眼神:“不知道,皇上无子嗣,朝中各有人选,还没议定。” 他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年轻的官员叫走了。一整天我都没见到商陆,倒是府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重,充斥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晚膳的时候商陆回来了。我问他现在形势如何,他面上云淡风轻,寥寥几句带过:“皇帝薨了。在议立新皇的事,无碍。” “哦。”我随口问,“那新皇是要从皇帝的血亲中选喽?” 商陆忽然哽了一下,我眼看他吐出一块鸡骨头,然后淡弱轻柳道:“是的吧。” 我也笑,那大概就是吧。 二十八 二十八 这一场震动朝野的风暴慢慢地卷到了东川。我们还是无能幸免。 先是商清珏连夜打包离开,和他从前赖在府里蹭吃蹭喝的德行判若两人。然后就是商陆告诉我:“小茴,我们得回一趟白玉京。” “停。”我打断他,“别我们我们的,那是你。” “你必须和我一起走。” 商陆好像预料到我的反应一般,气定神闲地瞄我。 哈哈哈,我叉腰沧海三声笑,然后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就不走。” 商陆也笑,当然比我文雅很多。 “不走?留下来是去找白蔹还是继续吃莎绥草?” 太犀利了。 字字都戳到我柔软的豆腐心。 我改变策略:“商陆,我不想去白玉京。伤心地,触景伤情,国破山河城春草木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说这话的时候商陆在整衣襟,一只手从衣领无比优雅地整到衣带,然后他一撩衣袍:“不去白玉京,那我送你去戒灵庵清修;去白玉京——”他若有似无地又扯开一点衣襟,松松敞敞若隐若现地露出一片胸膛,“我随你怎么来。” 我愤慨:“商陆你要不要脸!美人计你都用!严重侮辱了我高洁的品格和端正的作风!” 我一边说,一边抻长了脖子偷瞄商陆衣服里头的一片明媚春光,嗯……再敞开一点如何? 商陆说:“就两个选择,你看着办吧。” 我在坚持自己的高风亮节和商陆的之间摇摆了一会儿,决定蒙昧自己的良知,还是跟着商陆走吧。 其实我知道,当前形势不定扑朔迷离,他是怕我不在他身边又出什么事。我虽然不赞成他的这个动机,但我很欣赏他达成目标的手段,当然如果他能再放得开一点就更完美了。 我对商陆说:“行。但我要去和霸气寨的兄弟们告下别。” 那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了商陆小白牙闪出的一道冷光,但他最后居然同意了:“好。” 那一刻我觉得商陆真是英俊非凡。 我坐着马车去霸气寨告别。本来我印象中这应该是一副相顾却依依去去莫迟疑的感人场面,最不济也要红个鼻子掉个眼泪什么的,但事实是在我说出我要回白玉京的时候,冷场了。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白蔹的表情,他本来一边和我唠嗑一边喝酒,听到我这句话,忽然呛了一下。 他咳得真是撕心裂肺,我听着都替他疼,说:“老大,不至于吧。” 白蔹又咳了几声,接着拿手巾擦了擦嘴,抬头直愣愣地看我:“你要去白玉京?” 那眼神,就好像我脑袋上吧唧一下长出了一朵大蘑菇一般。 我讪讪地看他:“嗯。” 他还是那副死样子。 我决定使出绝招,我指着地上:“白蔹,快看,那里有一锭元宝在闪闪发亮!” 结果他眼神都不挪一下。 坏了,连元宝都勾引不了白蔹了,这下事情大发了。 我哭啊。怎么身边的男人一个个都这么难搞,像小媳妇似的。 可没等我想出什么语言来安慰白蔹,他眼珠一转,好像活过来了一样,开始动起来了:“哎嘿嘿嘿,那行,那我把你留在寨子里的那些小黄书给你,你好带去白玉京看。” “哎?”我既震惊又苍茫,在白蔹前后判若两人的终极转变中回不过神来,觉得白蔹此人愈发高深莫测,一朵奇葩。 白蔹大力拍我的肩:“没事儿,我刚一时没反应过来,行了行了,我这就去给你拿。” 我抱头蹲在地上,既苦闷又迷惑。 你看,商陆凶神恶煞霸气凌人;商清珏吊儿郎当莫名其妙;白蔹变化无常阴晴不定。 叫人不得不感叹一句:如今的年轻人啊…… 白蔹一会儿就出来了,手上拿了厚厚一摞书,我脸不红心不跳地接过来,随便翻开一本:“白蔹!以后你看我书的时候别吃大葱!渣子都喷上去了!” “!”他骂了一个字,跳过来敲我:“那是你吃的!老子从来不看这些书!” “不可能!”我反驳他,“我从来不吃大葱!” 白蔹看了那书几眼,又开始开骂:“那不是大葱,那是你最爱吃的地瓜干!” 我和他互瞪良久,然后一起仰天狂笑。 然后忽然有一股凉意慢慢地升腾起来。 我敏锐地往后一看,看到商陆正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他面无表情地扫过我,面无表情地扫过白蔹,最后面无表情地扫过翻开的小黄书。 我觉得看到小黄书都面无表情的男人很可怕。 于是我那余音袅袅的笑声夭折在半空中,我把突然呛着的口水吞下去,讪讪地收拾起一地的书籍,和白蔹作了最后告别,上了马车。 白蔹把我们送到寨子口,爽朗地同我们挥手作别,然后冲着远去的我们大喊:“小丢,寨子永远在这里!” 瞧瞧,这就是我的娘家人啊,这话多窝心,多感人! 我喜滋滋地也和他挥手,倒是一下子冲淡了不少离别的愁绪。 马车里,商陆嫌弃地看着我怀里的书:“云小茴,要么你下车,要么书下车。” 我当做没听见。 然后我听到商陆怒道:“云小茴,你怎么这么心术不正!” 我回头瞄他:“你是第一天认识我?” 商陆一下子哑口无言。气得一路都没有理我。 他好像很急,我们刚从霸气寨回来,他就开始收拾东西包袱,当天下午,东川王的车辇便从东川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只是我们谁都没想到,这一走,别了东川云月三千里,亦别了梦里芳菲五载余,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 赶路的日子很枯燥。头一天,我在马车里看尽了风景,倒头就睡。第二天,我在马车里看了半个时辰的书,被晃得眼花,倒头就睡。第三天,我在旁边观摩商陆下棋一刻钟,倒头就睡。 第四天,我满脸血地看商陆:“你得给我找点儿事情做。不然我就给你找点儿事情做。” 商陆思忖了一会儿,循循善诱地教育我:“人说修禅,便是应用正念来祛除五盖以便培育正定,所谓风雨如晦,独君心如止水,就是这个道理。我们此去白玉京,不知前路如何,正该是有这心境的时候,小茴,你懂吗?” …… 商陆他不仅不是从前那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野小子了,而且很显然,他在文化造诣上飞跃不是一个层次,直接超出我一大截。 让我想想这三年来我在干什么,好像唯一接触过的读物就是小黄书了…… 和我比起来,商陆脱离了低级趣味,脱离了三俗黄暴,显得如此高尚。 我很想附和他几句,并且表达一下我对他的敬仰,可是我睡着了。 我翻了个身。我自幼被父皇和嬷嬷管教得严厉,除了棋实在提不起兴趣不学以外,琴、书、画这三样说不上精通,但也略知一二,可是这些也不能帮我摆脱国破人亡的悲剧,所以如今听商陆一说,只觉滑稽。 商陆其实挺忙的。而且随着离白玉京越来越近,每天都有人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商陆面前,搞得我心惊胆战精神衰弱,总觉得上个茅房也会突然从马桶里冒出一个人,托了一封信:“王爷,京中密函。” 但他总有时间拨冗来和我呆一会儿。这种忙里偷闲团聚一起的时候按理说该是温馨的,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我们的团聚充斥了一种很诡异的很不和谐的孟浪气息,像是通奸。 我把这种感觉形容给商陆听,被他暴打一顿。 综上所述,从东川到白玉京的这一路,我每天的流程大约是这样的:吃早饭——调戏商陆——吃中饭——被商陆调戏——睡觉——吃晚饭。 这样走了六日有余,我们终于到了白玉京的地界。除了我们,各路诸侯、地方上的臣子,统统齐聚白玉京。一时间白玉京挤得人仰马翻,很是嘈杂。 我本来就没有心思看这座城池,现在更暴躁了。 商陆挺有眼力见儿,命令车夫一刻不停地走过城区,渐渐走至偏僻安静处,我不由得好奇地撩开帘子看,远处,一座占地广阔的府邸静静坐落在朱雀街侧,大门口十几个奴仆垂首恭候。 “临时拨给我的王府。也算是白玉京里的东川王府。”商陆解释。 我心情很低落,没有去细想根由,当夜早早入睡了。 我们刚到白玉京,就有许多官员走马观花一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所以我估摸着商陆晚上不定要几时就寝,于是便自己先睡了。 可我还没睡着,商陆就回来了。 我瞄他:“你怎么这么早?” 他宽衣上床,犹豫了一会儿,低低道:“重回故地,怕你多想。” 我动了一□子,瞪着屋顶发呆。 他说的有些对,白玉京于我,是桌腿上被砍过的一道陈年刀疤,旁人看着只觉沧桑古朴,却不知桌子曾经受过多少苦难。 然后我听到商陆说:“小茴,我不相信这世上有历久弥新的伤痕,我不相信有消磨不去的印迹。白玉京于你,有回忆有故人,我……我只想陪着你重新走过这一遭。” 我转头看商陆在烛光下朦胧的英俊眉眼,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不是说好相信他的吗,不是说好重头来过的吗,云小茴,振作起来,人要往前看! 可是如果我当时知道往前看会看到什么,我一定戳瞎自己的狗眼。 二十九 我的父皇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诫我: 身为一个公主,我必须五岁学会权谋之计;十岁能单独玩弄权术搞死一个人;十五岁要能分辨出所有未婚男儿的前途价值;十八岁成功地捕获一颗少男骚动的心;二十二岁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二十五岁辅佐儿子登上皇位——不管杀父还是弑兄;二十五岁以后成为太后坐享无边繁华,撑纸伞,赏山河。 那些见到跳蚤都会尖叫痉挛的千金小姐的战斗力简直是一个渣。 我现在想起来,这个人生规划像是发霉的蘑菇一般神秘而诡异,但我还是认真地去对比了。对比下来,我唏嘘不已,除了成功捕获一颗少男骚动的心这条以外,我其余一条都没做到,简直是没有资格做公主。 可是我没有资格,不代表别人没有。 譬如眼前这位长公主。 我看着她阴冷又狠毒的眼神,默默地替她把篡位的年龄又往前推了几年,二十二岁,不对,二十岁。 这位长公主,或者说前朝长公主,芳名王襄雪,喜食商陆,嗜好商陆,耽于商陆。 “我为了他做了这么多,他自该是喜欢我的!你不过是个插足者,凭什么抱商陆的腰,摸商陆的屁股,和商陆睡觉!” 我很为商陆悲哀,看样子这位长公主爱的只是他诱人的。 “长公主这话说的不对。不是你为他做了很多,他就得喜欢你;我还天天给门口那株海棠浇大粪呢,也没见它开花给我看。” 我发誓,我说这话的时候真的是真心的。那海棠自从我给它浇大粪以后,就再也不开花了。 可是我的劝慰遭致了王襄雪的愤怒,她面孔扭曲,鼻孔喷火,最后拂袖而去。 晚上商陆回来的时候,我对他说:“今天你的长公主又来寻你了,痴心得很。” 他那时正在批公文,闻言头也不抬:“哦。” 啧,我都要替王襄雪掬一把辛酸泪:“你不打算安慰安慰她?” “怎么安慰?像这样?”他一手阖上公文,一手去解腰带。 “别!”我喜滋滋地上去帮助他解衣带,“你还是来安慰安慰我罢。” 我十五岁的时候为了他不要自己的名声,不要自己的性命;十八岁的时候为了他忘却刻骨的仇恨,忘却过往的前尘,王襄雪做得再多,可及我的一半?商陆合该就是我的! 抱着这样的心思,我把商陆抱得更紧,在他怀里拱来拱去,蹭来蹭去,成功地又再一次和商陆睡了觉——王襄雪,气死你! 第二天,商陆又出去办公了。我吩咐底下的人把那株海棠拔起来插到马桶里,打算让王襄雪看看,也许这样活生生的事例展示更鲜明,更生动,更有说服力。 不出意料,她果然又一次来商府报道了。只不过,她这次带来了圣旨。 那黄绸上说召东川王妃觐见,别的一句话都没有。王襄雪合上圣旨,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怜悯,有得意,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站起来,嘱咐管家赶紧去找商陆。我十五年的公主不是白当的,我还不想把自己不明不白地交代在那吃人不见骨的皇宫里。 王襄雪在商府尚没有暴露她凶残的本性,等我磨磨蹭蹭出了府,立刻一脚把我踹上马车,然后她自己跳上来,挑了我对面坐下,闭目养神。 车轮开始辚辚转动,我叹了口气:“长公主,何必呢。英虎将军二公子的腰比商陆的还细,前九门提督的屁股比商陆的还翘,你何必只盯着商陆一人呢。” 王襄雪睁开眼睛,鄙夷地看我:“你真低俗!你真不配爱商陆!你以为我爱的是商陆的?” 难道不是吗!我喷出一口凌霄血,难以置信看着眼前这个说话当放屁的人,昨天分明是她和我说“商陆的腰商陆的屁股和商陆睡觉”的! 我愤怒地撩开车帘往外看。 “你干什么!”王襄雪声色俱厉地阻止我,我说:“我看看外头是不是在下雨——小心一道雷劈死你!” “哼。”她复又闭上眼,“你也就只会逞逞口舌之能了。” 于是一路无话,车在皇宫东门停下了。有小太监跑上前来,领了我们两个步行去华玺宫。一路行去,俱是熟悉的亭台楼阁、曲水山石,只是行走其间的人,却不知换了几拨。 世间多风霜。 我心有戚戚,只觉这一切像是梦里的前世。 “看着不怀念吗?”王襄雪忽然冷笑。 我一惊,心里一跳:“你——” 此时已然走到了华玺宫前,小太监唱喏的声音自浩浩殿堂间传来:“宣——” 我和王襄雪一同进到宫里,我木然地跪在地上,听到上头一个老迈的声音道:“底下可是东川王妃?抬起头来。” 那个声音无比熟悉。 我颤抖着抬起头,和龙座上的人对了个正眼。 那一刹那,血液凝结成冰。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念出那人的名字:“商……敬之。” “放肆!”商敬之身旁的小太监冲上前来,拂尘劈头打下:“敢直念圣上名讳,你好大的胆子!” 圣上……圣上! 我想仰天大笑,又想伏地恸哭,笑我自己的愚蠢,哭这弄人的造化。 商敬之也很震惊,他的脸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我看的清清楚楚。 他说:“是你……云小茴。” 云小茴,商敬之,这两个名字从三年前湮没于尘的往事中,在这改朝换代的重重楼阁中,再度从对方口中说出,讽刺至极,悲哀至极。 我笑:“商大人——不,是圣上了,该叫你圣上了——别来无恙。” 他端详我很久:“看样子这三年你过得很逍遥。不仅逍遥,还勾搭上了朕的儿子。商陆终是逃不出这个梦靥。” 我勾起唇角:“是不是梦靥不是由你定夺。至少商陆乐在其中。” 商敬之被我堵回,脸色很不好看。我那时却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知害怕不知愤怒,只余绝望。 最后他说:“襄雪,将东川王妃带下去稍作休息。朕见故人,真是意外又惊喜,少不得要留下,好好畅谈一番,委屈东川王妃作陪了。” 我木然,跟着王襄雪退出去,回头看商敬之,直觉余生渺渺。 一旁王襄雪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是云氏皇朝的出云公主。” “我不想听。”我打断她,再说这些,有何意义。 “你必须听。”她诡异地笑了一下,“同是国破的公主,你沦落他乡被人追杀,我风光不改锦衣玉食,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比你聪明。我这么和你说吧,我不是皇室宗亲,没有皇族血统,可我识时务攀富贵。前朝帝王,不过是个被商敬之控制在手里的傀儡,你父亲当时的云氏皇朝已是岌岌可危,可笑他还深信商敬之不疑,真可惜啊,那时的动乱,正是这位深受宠爱的臣子所做,那个时候我就跟着商敬之了,我助他推翻你父皇,建立新皇朝;现在他不满意做一个摄政王了,要亲自披龙袍,我依然助他,笼络群臣,暗杀权贵,一手鲜血,才换来这长公主之名。这些,商陆没有告诉过你吧。” 我看着她,我想跳起来大声告诉她我不在乎,我想告诉他只要商陆没有负我,我就不恨他。可是喉咙里想堵了一团棉花,恶心欲吐。 “其实我真不想要这个长公主啊,因为这样一来,我和商陆就是兄妹了,兄妹怎么可以成亲相爱呢。”王襄雪像是在和我说,又像是再自言自语,面容一时忧愁一时甜蜜,令人毛骨悚然。 她摇了摇头,笑了:“你先在这儿好好等着吧。我早说过,你配不上商陆。” 我一个人呆在屋内,觉得胃里一阵一阵的翻涌,极度不适。脑中纷繁错乱,时光,错影,不同的人脸从眼前掠过,其实不过是短短的一瞬,我却像是将春夏秋冬都走了一遭。 我不知盯着眼前墙壁上那个污渍多久了,久到我眼睛发酸,泪水上涌。这时门忽然一声轻响。 身后有谁走进来了,我没有回头,也不想搭理。 “咳咳。”那人咳嗽了几声,声音像是刻意捏着喉咙发出的,听着让人难受。 我抬头看了一眼,是个小太监,帽子压得极低,看不清脸。 我把头又转回去,听到那小太监装模作样地说了几句:“小的给东川王妃请安,委屈东川王妃在这等多时,小的给您送些糕点茶水来,您要不要先垫垫饥?” 我有些厌烦。我不想吃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想看到莫名其妙的人! 那小太监却还没有退下,他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道:“云小茴,你在霸气寨里以一当十的气势呢?你五当家的气势呢?!” 我的心和我的人一同跳起来,蹦的老高,我瞪着那小太监——“包金刚?!” 三十 包金刚的表现很古怪。他方才尚是恨铁不成钢地斥我,我一认出他来,他却十分突然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一个昔日云氏皇朝的跪礼:“微臣包金刚——”他拖长了声音,复又庄重地叩头直抵石阶:“见过出云公主。” 我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好好好,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会亲友,见故人,经过这些事情,哪怕包金刚告诉我他是昔日云氏皇朝的宫廷总管,我大概也能笑着叫他一声“总管大人”。 于是我果然笑了,我问他:“包金刚,你这是来哪一出?” 他跪在地上,沉声道来,全然不似在霸气寨里那个娘娘腔:“公主恕罪。臣是昔日殿下心腹,这三年于霸气寨中暗中保护公主,同时积蓄实力,以谋东山再起。臣于如今宫中布有眼线与斥候,今日依仗宫内人相助,方进得宫来与公主相见。先下情况危急,不容多说。请公主稍安勿躁,臣必会回来,请回公主,主持大局。” 我出奇的平静:“那白蔹和金需胜呢?也是你的人?” “白蔹非我阵营,他毫不知情。只臣与金需胜是昔日旧人。” 我点头:“我知道了。” 世事难如人意,我从前只当过了自己这关,便是万事如意春年花开,却不曾料到这天地间万物有序,从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经历过的风霜和品尝过的蜜糖,一桩桩一件件,刻在命盘上,入木三分,想忘都忘不掉。 我与商陆,都各自在对方最艰难的时候给过一个怀抱,可到头来却还是应了那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真是的,我不过没有为父皇和云二复仇罢了,这报应何苦来得这么快。什么忘却前尘永远在一起,什么以后好好过,统统是一场虚妄! 我看着包金刚警惕地推门离开,继续在这个斗室里思考我自己的人生。 不多时,门又一次开了,不过这回却是踢开的。来人气势张狂奔腾,挟卷着风扑入,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商陆的脸就在面前了。 “他们把你怎么样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微微带着颤,一只手既笨拙又滑稽地上下摸我的身子,完全不得要领。 “没怎么样。”我站起来转了个圈,“可是我这里疼。”我指着自己的脑袋。 商陆紧张起来,像摸一只狗一样摸我的头,“哪里疼?” 我想了想,“不对,不是这里,是这里。” 我手慢慢下滑,滑到左胸口:“我从前以为我是个没心的人。父皇死了,云二死了,我云氏一族被株连,逃亡的逃亡,流放的流放,可我这三年都能过得好好的。你看,我居然还胖起来了。后来再一次遇到你,我才知道,我不是没心,我是心里都只有你了,一整个实实在在的都是你,所以才和没有一样。” 他定定地看着我,想过来抚摸我的眼睛,我撇开头:“可是你骗我啊商陆!你早知道商敬之登基了,或许你甚至要成太子了?商陆,从东川到白玉京,一路上让所有人瞒着我,让消息一丝一毫不得泄露,你累不累?” 商陆那一瞬的表情我看的清清楚楚。来不及卸下与伪装的惊讶、慌张、痛苦,在他俊逸的脸上扭曲着。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商陆你和我说啊!你如果在东川就和我说,我还可以逃,我还可以重新躲起来,你为什么要我跟着你到白玉京来,我已经很努力要忘掉那些事情了,你为什么还要提醒我啊!提醒我和仇人的儿子相爱了,提醒我你还在为商敬之办事,提醒我和你根本只是一场意外,我他妈的还怎么和你在一起!” 商陆看着我不说话。 他从前就是这样,沉默,内敛,情绪轻易不表露于外,无论什么时候,都站得脊梁笔直,不叫人看出破绽。 可他这时的身子轻微地晃了一下:“小茴,我们先回家,回家再说。” 我抹了一把脸:“好,走,回去。” 回去好好把这笔账算一算,谁亏欠谁的,谁委屈谁的,一笔笔一条条清清楚楚列出来,总要说清楚的,从前我们自欺欺人,以为说几句保证,发几句誓言,事情便能成真,多幼稚啊。 如今就割开这个毒瘤,流出紫红的暗沉的血,看看里头究竟是什么模样。 人啊,一旦手里想抓紧点儿什么,老天爷总能磨得你不得不放开。 我和商陆这一路沉默地像是在演一场哑剧。我以为我心里会有千百条语言急于诉说,化成利剑,刺得商陆体无完肤,刺得我自己遍体鳞伤,可真正到了那一刻,却只有相顾无言。 我心里千般言万般语,真正说出口却只得那一句:“商陆,算了吧。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对不住,我忘不掉。” 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一下,而后暴怒:“你走不掉的!” “我可以养你一辈子,我可以保你一辈子。” “外面的事情你不用管,你只做你的云小茴,或者我们改名,就叫你的化名小丢。” “你……” 他神色紧张,絮絮叨叨,这样的商陆,显然是失态了。 我看着他的脸,一瞬间和三年前重合起来,于是时光便刹那间青葱了。 那个时候,我与他什么都是错的,身份、时间、地点,可偏偏好上了爱上了,轰轰烈烈惊天动地,一个笑靥一句争吵都能掀翻整个白玉京,谁料想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国仇家恨,恋而不得,恨而不舍,千山万水渺渺而过,谁又留得住谁的人。 那一天我和商陆不欢而散。但是商府的警戒一夜间加强了许多。再不见王襄雪来商府,其实我倒是希望她来的,反正我也这样了,她来了无论再说些什么,都刺激不了我多少,反而能给我解点闷子。 我依然与商陆像从前那样过日子,有时候两人调笑,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虽恨商敬之,虽怀揣国仇家恨,但也知道不该迁怒于无辜的人,商清珏逃不了干系,但商陆却真真清白。 很快包金刚那天临走前约定的日子便到来了,我们约在白玉京的赌馆里相见。 商陆大早就出门了,我吩咐厨房做了几样点心,提着食盒出门时,被老管家拦下了:“王妃,王爷吩咐了,若您要出门,要不等王爷回来亲自陪您去;要不委屈王妃带几个护卫,以防万一。” 我点头:“好的,带上几个护卫吧。我给商陆送吃的去。” 老管家诧异地看我一眼,回头吩咐了几个家丁。 其实他们是多虑了。我又不是和野男人私奔出逃,就算是,也不会傻到青天白日下坦荡荡地走出去,我不过是去和包金刚见面,听他说说那些被湮没在时间洪流里的往事。 我们到了赌馆。时隔三年,这家赌馆生意依然兴隆,我站在那里,仿佛看到当初咬着商陆胸不放的我,依稀还能想象商陆青白的脸色,叫人不免感叹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我在赌馆门口停下,笑道:“几位小哥,我进去和王爷说会儿话,送点点心,你们就不要进去了吧。要是不放心,前门后门都派个人守着,我不逃的。” 他们脸色尴尬,为首的一人抱拳道:“王妃说笑,是小的僭越了。” 我点点头,提着盒子进了赌馆。里头的小二大概也是包金刚的人,一见着我,带着我去了厢房。 我进到房里,除了包金刚,还看到了金需胜。从前在寨子里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个阴沉沉的金需胜,如今他看到我,却倒向我行了跪礼。 “臣,参见出云公主。” “起来吧起来吧。”我不耐烦地敷衍他们。这么些年过去,我早就习惯不是公主的日子,也无谓这些繁文缛节。 我把食盒丢到桌上:“喏,带给你们吃的。” 要是在平日,包金刚一定扑上来,将这些点心挨个舔一遍,吐口口水,以宣示所有权,但如今他只是敛首立在一侧:“臣谢公主。” 说是这样说,动却一点儿也没动。 嘁,真没意思。 金需胜在我的对面立定,满脸严肃:“臣三年来,从未敢忘却一点国耻,亦从未敢耽于玩乐,心里有事,自然无胃口。公主将来是我们的统帅,陛下的旧部还需公主振臂一呼,号召群雄,还望公主能时时刻刻将职责牢记于心,不叫我们失望。” ……我尴尬地把嘴里塞的半块点心吐出来,这果然是金需胜的语言风格,行事作风。 “臣,三年来只要一想起当日陛下与殿下惨死之景,便觉怒火万丈,恨不得将仇人凌迟剜骨,炮烙分尸。只是当时公主尚年幼,我等旧部因遭迫害,失散各地,光是联络就花了半年。而后更要统筹规划,安插眼线斥候,尚未稳固之前,尚不敢与公主坦言。” “如今我们已初具规模,若是趁商敬之那老贼刚登上龙椅时局未稳时与之对抗,也未尝不可。所以有些事情,公主想必是该知道的了。” 他说的话像一根针,戳到血肉里,还要搅一搅,一针下去,倒是要沁出三滴血来。 “殿下与陛下遭难的那日,臣正在殿外,因臣的身份一直保密,商敬之他们只当我是个普通太监,也没有提防。公主,臣接下去要说的话,希望您一个字一个字听清了,记牢了,不要忘,也不能忘。” “外面总以为陛下与殿下是被囚冷宫中,因宫殿失火而亡。其实不然,殿下当时正年幼,长得亦清秀,商敬之遣了数名昆仑奴,当着陛下的面糟蹋了殿下,臣于宫外,听得殿下惨呼连连,而后,竟连声音亦嘶哑。陛下亲眼见殿下受辱,气血攻心,暴毙而亡。殿下则不堪受辱,撞柱自尽。” “商敬之待两人死后,方制造了火灾,将两人尸骨焚于其内,而后陛下与殿下的尸骨,连带着整座冷宫的残垣废墟,一同被埋入地下,连一个像样的棺椁都无。” “云氏众人,男则被贬为奴,或于矿下被埋,或于山中遭滚石压死;女则充为军妓,红帐内每日便要拖出一具尸体,下|身流血不止,死相狰狞。” “公主,这便是陛下与殿下真正的死因,这便是云氏众人的下场,你可听清楚了?” 金需胜说得这么平淡,好像是讨论家长里短,我不知道他是花了多大气力才能将这番话说得这么宁静无波,可我的世界已是天翻地覆。 我胃中翻腾,益发想吐,终于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只觉得屋外那些赌徒的叫喊声时远时近,一时喧闹一时宁静。又不知道哪里刮来的风,一阵冷一阵热。 商陆,原来事情是这样的。你知不知道?又叫我如何同你在一起? 包金刚替我倒了一杯茶,神色间颇有不赞同,对金需胜摇头:“何必说得如此详细,公主金枝玉叶,何曾听过这等龌龊肮脏之事。” 金需胜仍然是古井无波的样子:“臣有罪。臣亦不想这些事污了公主耳朵,只是臣想提醒公主,国仇不可放,家恨不可忘。” 商陆啊,你听到了么?如今我要为着我云氏上上下下流成河的血,我要为着我父皇和云二不得安宁的尸骨,放弃你,也放弃我自己了。 我又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慢慢啜完一杯茶,告辞的时候想笑一下,却发现脸上肌肉僵硬,接着发现四肢身体皆麻,想是血流不畅。 出去的时候那几个护卫明显松了口气,互相看了一眼,跟在我身后走。 整条街上都是人,我却仿佛置身空城,行尸走肉一般走到王府前,只听得身后有个护卫说了一句:“到了。”,这才缓过神来。 我一只脚刚迈进门槛,便看到商陆大踏步朝我走来,我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他已勒住我的手腕。 “去哪了?!这半天你去哪了!”他朝我吼。 我愣住了,我从前和商陆在一处,无论怎么闹,怎么荒唐,顶多惹来他板着脸的一句“胡闹”,这样滔天的怒火,我却还是头一次见。 “我……我去买包子。”情急之下我想了这样一个极其敷衍极其没有技术含量的谎言。 “府里没有吗?!”他还在发火,像一只四处喷火的龙,有些歇斯底里。 下人纷纷奔走,生怕无辜遭到商陆的迁怒。 我却忽然颓然:“商陆,何必呢。” 他看着我的眼神,既惊怒又后怕。 “你这样关着我一辈子?像鸟,像猫,像狗?” “我……我不知道。”商陆往后退了几步。 “我只是想你留下来……你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只要你在就好了……” 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你不是嫌我冷,嫌我不会说笑话吗?我这就逗你笑。” 他把手放到左胸口,努力勾起唇角:“小茴,你剖开我的胸膛,挖出我的心看一看,拿到秤上去称一称,不像白菜萝卜,沾点水带点泥,我这颗心实打实的,绝对不缺斤短两。” 这个笑话很失败,我不仅没有笑,反而被他逗得流出了眼泪。 他看到我的眼泪,怔了一怔,低低地道:“在你心里,我排不到第一位,国仇家恨,样样都在我前。” “你呢?你难道就把我排在第一位?你的东川王呢,你不做了?”我的眼泪刚刚流干,听了这话,又汹涌而下。 我不曾想到,商陆疯魔了。 我话音刚落,他便从马厩牵来一匹马,抱着我一同跃上马去,马鞭落下之时,那马嘶鸣一声,直冲门外朱雀街而去。 我慌了:“商陆你疯了!” “我不做东川王了,你是不是也能不做云小茴?”他却显得很冷静,一路疾驰,一路盘算。 “我们先去白玉京城郊躲两日,等到搜捕一过,北下往东川,我的旧部与兵力皆在那里。到那个时候,你我隐姓埋名,做一对最普通的夫妻,你别担心,三年前我什么都不是,也养得起自己,如今我就算不是东川王了,也养得活你。” 他低头看我:“我是认真的。” 我们走了一上午,最后在白玉京附近的那座小镇停下,依旧是三年前的风貌,那时的云小茴是个乞丐,那时的商陆是骠骑大将军,有些事情,真是不能回忆,一旦回忆起来,伤神伤心,没完没了。 商陆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攥得都有些痛。我看着他另一手牵的那只马如此闲庭信步悠然自得,莫名地产生了羡慕嫉妒恨。 我对商陆说:“我饿了。我要吃包子,肉包子。” 他应允,把马拴好,牵着我的手去包子摊买包子,依然是紧紧的。 这包子摊生意似是十分兴隆,周围围了许多妇人,我与商陆在人堆里一站,立刻就显得扎眼了。 好吧,虽然我与商陆现在的阶级立场是敌对的,但是遭到外敌,还是要一致对外,我打掉了无数只状似不经意地落在商陆腰上臀上的肥手,恨不得把商陆整个人圈起来。 包子摊周围的人渐渐变少,不少人提了包子,还回头看着商陆指指点点,口中啧啧赞叹。 我心里愤怒,我的念头里商陆只是我一个人的,可是想到我们如今的情形,又觉得伤心难受。 终于轮到商陆买了,这包子铺的老板娘是个年轻妇人,看到商陆,两个眼睛里冒出幽幽的绿光来,热情地给商陆介绍特色:“这是咱地方上的特色,笋干包子……什么?要肉的?” 我趁着他们俩在交谈,飞快地弯腰,附在包子摊旁一个乞丐旁边说了一句:“去白玉京富贵赌坊,找一个叫包金刚的人,告诉他云小茴在这。” “肉包子啊……牛肉包子如何?猪肉的太腻,咱这包子……” 我直起身来,这边妇人还没有介绍完。不知这妇人是有多喜欢商陆那张脸,一个包子愣是被她介绍出了满汉全席的气势,我眼见着商陆那眉毛快要皱成包子褶了,连忙出声救他:“猪肉,就是猪肉包子,五个大的五个小的,用荷叶包。” 那妇人被我打断向商陆搭讪的机会,不乐意地低头去拿包子,商陆这才淡淡看过来:“刚才和那乞丐说什么?” 我心里一惊,被商陆那双眼睛一瞧,差点儿心虚得全盘托出,幸而关键时刻扛住了,我坦然地说:“给了那乞丐几文钱,告诉他他还这么年轻,有手有脚干什么都行,做个讨饭的,真让人看不起。” 商陆闻言,特意仔细看了看那乞丐,最后似乎是信了,没说什么,拿着包子带着我走了。 我心里忐忑。方才那乞丐,是赵十六一个小兄弟。我从前和赵十六在这一带乞讨,有时也会分些钱给他,他便哥哥姐姐叫的欢。 只是三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亦不知道我方才那番话他听清楚了没,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去做,但无论如何我知道,我不能让商陆这么带着我走。 商敬之不会放过他。 这是一场恶战,需得填饱肚子打起精神应付。 抱着这样的心思,我恶狠狠地吃掉了三个小包子两个大包子,吃得直打嗝,不断冒出成分复杂的一团团热气。 商陆不说话,看着我,半晌递给我水囊:“你是不是把包子当成我来吃了?” “没有,包子哪有你英俊非凡。”我朝他笑,“放心吧,我不恨你。可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商陆没有理我,但凡我说类似这种意思的话,他都用一张寡淡的脸来面对我,很严重地打击了我的积极性。 我们吃完包子,喂完马,继续上路。 像暗夜行舟,茫茫然不知身往何处,前路未卜,人心难安,也许我与商陆对彼此的真心实意,最后也不过消磨在以后的岁月中罢了。 三十一 三十一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和商陆走到了白玉京北侧的一个小城郭,我再一次确定了我是真的永远弄不懂商陆的思维。 因为我们这一次分明是仓促中择路而逃,没有准备,没有计划,谁也不知道还要走多少旅途,最终会在哪里落脚,可他居然镇定自若气定神闲,像是在旅游散心一样。 唉,我有点挂心我藏在枕头里的那些银子,不知道会不会便宜商陆,或是商陆以后的枕边人。 我们在城东一家小客栈住下,彼此都不大有胃口,于是叫了两碗鸡蛋挂面,面是用敞口的白瓷碗装着热气腾腾地端上来的,碧绿的葱丝映着白瓷,倒很有些清亮的色泽。 商陆一言不发,在我对面大口吃面,我挑了一根面,味同嚼蜡。 我摩裟着瓷碗光滑圆润的边缘,忽然很感慨:“商陆,东川那里的风俗,一个家里面一个碗代表了一个亲人。老人说两双筷两个碗,就是夫妻两个,磕磕碰碰的就过了一辈子。” 我从前也听到过这种风俗,却从没有放到心里去。此时在这样昏黄的灯光下,在油腻腻的木桌上,陡然便想起了这样温情的说法。 商陆不明所以,静静地看我。 我冲他笑笑:“没什么,我就想打个比方:商陆,你是我的白瓷碗。” 盛过酸甜苦辣,盛过世间百味,被手摩裟着,愈发温润柔和,敛了各种滋味,百转千回,像是鸡汤拌米饭,能暖暖地一直熨帖到人的心里去。 只是我等不到一个圆满了。 商陆还是不说话,他看我的眼神令我喘不过气来,像是胸口挨了一个闷拳,起先感觉不到什么,慢慢的才开始痛起来,连呼吸一口气,心都要颤一颤。 我避开他的眼神,把碗一推:“我吃好了。” 他也起身,我们一前一后地一起进了房。我跟在他后头,等他进去了,转身关门,就在那时,商陆突然回头,猛然欺压上来,重重地按着我,狠狠咬我的嘴。 我痛得张开嘴想要反击,他立刻攻进来,带着我的血腥味,席卷蔓延了整个口腔,我推搡他,他纹丝不动,强势又粗暴地继续嗜咬我的嘴唇。 我起先还奋力挣扎,而后明白过来我反抗不了他,索性放任自己与他一同沉沦。我与他唇舌纠缠,彼此都存了一股要把对方吞进肚子里的狠劲。 我逮着他的舌头就咬,就着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血,细细描画他美好的唇形,他喉咙里呻吟一声,像是压抑的痛苦的野兽。 我沿着他的唇往下,胡乱亲他长满胡茬的下巴,在他忍不住后仰的时候,又回去亲他的嘴唇眼睛。 反复几次后,他便不耐烦了。伸手扯我的衣带,我也不落于人后,扒开他的衣襟,一气乱亲。 他似是急于发泄,我俩都只是松了衣带,衣衫还未褪尽,但他两手已游走于我全身,不似从前床笫间温柔的调笑,他手掌所到之处,尽是揉捏挤压,甚至微微有丝痛感。可他手掌薄茧所引起的粗糙的摩擦,又让我产生一种奇异的快感。 我低头看自己,被他摸过的地方泛起鲜艳的红色,可见他用力之大。我霎时觉得自己像一块砧板上的白面团,任他摔打揉捏,捏扁搓圆。 我的身后是冰凉的门板,被他压在上面,骨头隐隐作痛,不由得扭了扭身子,立刻便蹭过他坚硬发胀的那地方。 他的眼睛里像是燃了一团火,嘶吼着要烧,烧,焚尽一切。 我闭上眼睛,云小茴,最后一次了,便一同堕落又如何? 像是末路狂奔末世逃亡,既兴奋又绝望,我浑身上下都在战栗,沉溺于这危险的关系之中。 他动情了,我又何尝不是,只觉底下湿滑一片。商陆一手探入我裙底,沾了满手软香出来,低低笑了声,我还未来得及分辨他这笑容的含义,只觉得有什么饱胀的东西推了进来。 那一刹那,仿佛灵魂都充实了。 我仰起头,拼命忍住呻吟声,一丝丝抽气,摩擦带来快感,只是腿根处肌肤的相碰相撞,都让我忍不住要叫出声来。我追着商陆的节奏,踮起脚尖迎合他。 恍然中忆起我和他的第一次,在他破落简陋的屋子里,也是被他压在门板上,门外就是逡巡的丑八,我们紧张又感到刺激,便是在内外交迫□验了第一次初尝的痛楚与甜蜜。 这时又和初次有什么分别呢,竟然也是在门上,也是带着忐忑,带着对未知的恐惧。 也罢,就当有始有终,怎么开始的,就怎么结束。 他腰往前挺,重重地杵了一下,而后退了出去。 我那时已快到极致,脑中一片绚烂之光,他却偏偏在此时抽身而退。我很有一种弄死他的冲动。 商陆放开我,离了他的扶持,我差点儿瘫软下去,连忙扯住他的衣袖。 他打横抱起我,一把扔在床上。我在床上翻了几圈,差点儿陷在被褥里闷死,等我挣扎着探出头来,却看到衣衫不整的商陆,头发乱了,几缕乌发零散地落在肩侧,钻进他松敞的衣襟,衣衫半褪,凌乱地挂在腰间,再往下,便是他的贲张,高高支起,那诱人的死样子,简直是一场倾国的祸水。 我舔了舔嘴唇,待得商陆爬上床来,立刻扑倒他,一阵乱拱乱亲。 “嗯……”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伸手扶住我的腰臀,欲|望难抒,声音嘶哑:“小茴……” 我冲他笑,对准了慢慢地往下坐。我们同时满足地溢叹出声,商陆恳求似的看着我:“小茴,动一动。” 屋外夜色正浓,这一场末世狂欢却还刚刚拉开序幕。我在他身上用力地撕咬,齿尖扎入皮肉,像一个茹毛饮血的野人。 商陆颤了一颤,却没有阻拦我,我们内心都太绝望,只有藉着这上痛苦和快感交织纠缠的感觉,才觉得原来我们还活着。 人有时候真是很奇怪的东西,明明灵魂互相背离越走越远,却偏偏还要寻求上的契合,索性骗了对方也骗了自己。 这一夜商陆疯了,我也疯了。等一切归于静谧时,已是半夜。 我很勤快地爬起来收拾自己,然后问他:“你要不要喝水?” 他狐疑而又警惕地看着我:“我自己倒好了。” 这死人,无论是什么情况,即使是我们刚刚才腥风血雨过一回,他也时刻提防着我逃。我觉得从这一点来看,如果有哪个不长眼的向商陆使美人计,那一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来吧。我也渴了。”我一边说一边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他,一杯自己一饮而尽。 商陆看着我喝下去,微微皱了下眉头,也接过喝了。 我笑:“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只是不再一同赶路了,我们一起并肩跌跌撞撞走了这一路,终是到了分岔路口。 商陆喝了我加药的水,很快便睡熟了,水里是普通的安宁药,我问过金需胜,这药效力不错,能使人安眠昏睡,重要的是,曾经吃过莎绥草的人,便会奇迹般地对这药免疫。 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想看一看商陆的轮廓,只是今夜无星光也无月光,屋内黑得什么都看不到,我只能屏息听着商陆沉稳的呼吸声。 这是我陪伴商陆最后几个时辰了,我在黑暗里煎熬,一下子盼这天快亮,一下子却又希望这天永远不要亮,分分秒秒都如同一个轮回一般漫长。 第一声鸡鸣的时候,我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哆嗦。在床上愣了一会儿,这才清醒过来,蹑手蹑脚地收拾包袱。 商陆仍在熟睡,梦中如同憨厚婴儿,必是一个美梦。只可惜生活却没有如此多的甜香,有的时候,人不过是蝼蚁,被老天爷放在掌中逗着玩。 我背起包袱走到门边,几次想回头再看一眼商陆,最后一眼。可怕我内心不够坚定,看一眼被软化,于是梗着脖子憋着气走了。 凌晨时分很有些凉,守夜的店小二惊诧莫名地看着我,大概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独自先走。 我朝他笑笑,买了两个包子,一边啃一边走出门去,热气在晨风中很快被吹散。 其实我也没想好该去哪。商陆发现我不在了,不知道他会往哪追。我在岔路口踌躇了一会儿,决定假如剩下的那个包子馅是肉的,就往左走;是菜的,就往右走。 于是我啃着包子开始验算,这时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沓沓而来。 我一惊,包子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我在心里骂了一个脏字,不会是商陆这么快醒过来了吧? 我拧着脖子胆战心惊地往后一看,呼,那包子很顺利地被我咽了下去。来的人不是商陆,是包金刚,他骑着一匹马,后头又跟着一匹空马,看到我,惊喜地嚷道:“公主!快上马!” 我恨不得刨堆烂泥塞到他嘴巴里:“噤声闭嘴!” 我前脚刚迷倒了商陆逃出来,他后脚给我来这么一嗓子,搞得我像和野男人私奔的寡妇一样做贼心虚。 包金刚扶我上了马,一边说:“公主,昨天我们去找你,发现你已经被东川王带走了,正要四处追寻,一个小乞丐告诉了我们你曾在那里出现过的消息。我们顺着线索一路摸来,没在那城里找到你,就分头沿着四个方向去找了。幸好幸好,还算及时赶到。” 我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回东川。”包金刚果断地说,“我们的人都在那里。” 我两眼一黑,到头来还是逃不过东川,真是孽缘。 我们策马往北走了一段路,出了城门,人烟逐渐稀少,景色也渐趋荒凉,我一路都想着商陆,情绪低沉,包金刚从前话挺多的,也是霸气寨一朵奇葩一个活宝,但自从他回归自己的身份以后,蓦然深沉了许多,成天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给我看。 所以我们一路无话,尤其的安静。正是因为这安静,很远之外的马蹄声也能叫人听得一清二楚,并且正在往这边而来。 我与包金刚对视一眼,我觉得我的眼皮又开始狂跳。 包金刚询问地看我,我果断下命令:“走,快点!” 我都不敢回头看,一夹马腹,抽了马一鞭,迎面的吹来的风顿时锋利起来,像一把利刃。 身后的马蹄声紧追不舍,我听到有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云小茴,你给我回来!” 我的手猛地一颤。 那是商陆的声音,饱含着怒气,更多的却是慌张无措,在这空旷的山谷中被风一吹,多了一缕凄怆的尾音。像是一根弦,拨一下,却要颤三颤。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回头看去,远远的看到商陆正策马追来,一头乌发不像从前那样梳得一丝不苟,只是随意用丝带扎着,在风中像流泉一般。 他愤怒的像一头暴躁的狮子,那安宁药的效果显然不尽人意。 他也看到我了,愈发咬牙切齿:“你停住!” 我不敢停,手下的鞭子抽得更密集,马尽力奔跑起来,风刮在面上,吹得人头疼欲裂。他喊我的声音,我心跳的声音,无限制地扩大起来,一声声炸响在我脑中。 那些风的呼啸声,倒灌入耳,我的眼睛被风沙吹得干涩,我却不敢眨一眨眼。 我和他的距离又拉远了一些,商陆不再让我停住了,他大概也知道这是徒劳无功,声音里没了愤怒,带了颓然和凄楚:“云小茴,算我求你了。” “云小茴,我是真的想和你过一辈子。” “云小茴,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要的,我能给都给。” “云小茴,你是真的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吗。” 我被风吹得干涩的眼开始流泪,没办法用手遮住,只能狠狠甩头,泪水流出眼眶,又很快被风刮得沿着脸颊滑进发鬓,我知道,我现在脸上的泪痕一定是一道横一道竖,交叉像我和商陆被禁锢的牢。 身下的马开始喷气,我知道它快受不住了。我回头看商陆,他骑的马是客栈里随手牵的,品种不好体力不支,此刻更显疲惫。 马上的人亦是一脸的苍白,我总觉得商陆这时像一根绷紧的弦,就快要断了。 我回过头:“回去吧,商陆。” 声音被风刮到后面,吹散在空中。 商陆却开始笑,他的笑声轻轻的:“云小茴啊,我碰到你才知道,我这一生,皆葬于你手。” 我心里一惊,回头去看,正好看到他的马再也撑不住,嘶鸣一声,马腿一折,倒了下去,商陆在马上被甩出很远,重重地跌在地上。 “……!”我把尖叫生生地憋回胸膛,一勒缰绳,马很快停了下来,站在原地踏蹄喘气。 我命令自己转过头,“云小茴,一二三,转回去,不要看!” 我在心里连说了好几遍,没有用。 我的眼睛像是自己有了意识,一眨不眨地看着商陆,我看到他摔在地上,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爬起来,他的右腿又受创了,他却努力挺直腰身,一步一步挪过来,瘸了的右腿在泥地上趟。 我怔了一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嚎啕大哭,只感觉眼泪都来不及流,我放声大哭,听到自己的哭声回荡在山谷间,用手一摸,满脸都是水痕,仍在止不住地流。我拼命地哭,像是要用尽一生的眼泪,只为在此放一悲声,为自己,为商陆。 包金刚过来牵我的马,他低声说:“公主,又有马蹄声,是用熟铁打的马掌,看样子是白玉京的廷尉,我们不能耽搁了。” 他一边说,一边策马到我身旁,狠狠一抽马腹,休息好的马便又再一次疾驰而出。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商陆的身影越来越小,慢慢变成一个黑点,浓缩凝固成了一粒砂,嵌进我心头,血肉浸润着,便再也挑不出来了。 三十二 三十二 我闭门不出已经五天了。 自我和包金刚连夜赶回到东川以后,我一直觉得头昏眼花,有时候经常会看到商陆的幻影,拖着他那条瘸了的右腿在泥里水里趟。 包金刚和金需胜给我请了郎中,郎中也看不出什么,只说许是体力透支,需静静调养一番。 我知道,不是身体上的原因,而是我的心疲乏得不行了。 金需胜恨铁不成钢地训斥我:“出云公主,你如此耽于情爱,怎堪大任!” 我像是没听到。眼角余光看到包金刚在扯金需胜的袖子,摇头轻叹:“让公主再缓一段时间。” “朽木不可雕!云氏王朝,毁矣!”金需胜拂袖离去,很是愤懑。 我迟钝地把眼珠转回来,盯着包金刚看了一会儿:“包金刚,你怎么变得这么男人了?不像你啊,你昨天还绣了一朵丝瓜花,娘炮着呢。” 包金刚的脸色变了几变:“公主,那是半年前的事了。” “哦。”我随口应到,我近来不大分得清时间空间,总感觉自己像是在几个时间段落中跳跃,一下子觉得明天要嫁给商陆了,一下子又回到去白玉京的前一天。 包金刚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走了。 继包金刚和金需胜走了以后,白蔹来了,他们三个现在组成了一个疏导小组,金需胜负责唱黑脸,包金刚负责唱白脸,白蔹负责和我打屁扯淡。 “唉,我说,你就打算这么继续下去了?”他叼了个烟斗,“要不你试试烟草?很过瘾的。” 我默默地看了看他烟斗嘴上晶莹亮泽的口水,摇了摇头。 “你呢?你知道我的身世,还有金需胜他们计划的事情,你不怕吗?”我反问他。 “刚开始是很愤怒,后来也就这样了呗,哎嘿嘿嘿。”白蔹显得很乐呵。 “可是你吧,和我不一样。你花了多大代价才逃出来,才回到这里来——我听包金刚说了,商陆那厮,啧,够惨的。你这么抛弃他,为的不就是复仇吗?结果你现在这怂样是给谁看呢?既然这么放不下,那你当初就不该回来;既然回来了,你就得好好活,那么商陆惨也惨得有价值了。可无论如何,你不能在两边摇摆不定,矫不矫情呐。” 一语惊醒梦中人。 尤其是他说的那句“商陆惨也惨得有价值了”,我一想,对啊,我就是在把商陆弄得这么惨的情况下才逃出来复国的,结果我现在什么事都没做,商陆岂不是炮灰得一点剩余价值都没有? 好吧,就算为了商陆,我也得振作起来复仇——我怎么觉得这逻辑这么奇特呢? 这么多天来,包金刚金需胜他们苦口婆心,口水都能灌满一大缸,也就白蔹这句话我听进去了。大概是因为我只有听到商陆两个字才会动一动我那少得可怜的脑筋吧。 他这话虽然不至于醍醐灌顶,但至少我没先前那样迷茫了。 白蔹看我似乎来了兴致,试探着问:“小丢,如果我现在离开,不会对你们产生什么影响吧?” “离开?” “我不是怕你们密谋的事连累我那意思,只是早就有这想法了,想去别的地方逛一逛,看看奔腾的江河,如霞的红叶,这么多名山大川都没去瞧过,总不甘心在霸气寨里到死。” 我心里一惊,慢慢接受这消息后,便有些酸涩。也许是经历过和商陆这样撕心裂肺的离别,我现在不大能接受得了故人的离去。 只是人总会变。 世事艰险,白蔹不再是当初那个热血洒脱的青年,好像天地间没有什么他办不到的;我也不是当初那个没心没肺的云小茴了。白蔹他还好,他能够摆脱现在的生活,能随心而过;我却不能,血仇和责任让我力不从心。 他要这么做,我又有什么阻止的权力呢。我无声地看他一眼,笑着恭喜:“真好。愿你一路顺风。” 他转头认真地看我:“小丢,我会替你看遍这大好河山的。” “呸!你用哪只眼睛替我看?□?” 白蔹看了我半天:“你还是如此粗俗,甚好,看样子活过来了。” 我与他嬉笑怒骂,心里却恻然。 三天后白蔹就启程了。他说他要先去瞧瞧塞上的沙漠风光,也不怕沙子把他的毛孔堵住。 我们在东川告别,彼此都很感慨。 接着我们也离开了。金需胜说东川毕竟曾是商陆的地盘,不是很安全。况如今我们找着了一个合作对象,那人现暂住玉璧城,所以全部人马启程玉璧城。 玉璧城属边界之城。玉璧城往东,是云氏皇朝所在;往西,则是毗邻的长歌当国。 从前先生给我们这些皇家子弟念书时,最爱灌输危机意识,我记得他嘴里说的最多的就是长歌当国,只是惭愧,我现在回想起来,对这个国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先生的一句话:他们的男人普遍拥有健硕的胸肌腹肌和臀肌。 有句话说:长歌的汉子云氏的婆娘。指的就是长歌当国的男人们,个个都是珍品;至于云氏的婆娘,有待考证,反正我深刻地意识到我给云氏皇朝的姑娘们拖后腿了。 我们慢慢离开东川的时候,我满腹都是欲说还休的惆怅。马车慢慢地驶过我熟悉的街道,好像每个拐角处都在述说我和商陆的故事,好像每个包子摊都在提醒我商陆的存在——在我心里,商陆一直是和包子一样重要的存在。 真是触景伤情。 我扭过头去,以手掩面。 我们离开东川的时候,天色已暗。就近在官道边一家驿站歇脚。 我吃了一些面食,出来小解。金需胜和包金刚他们自然不好意思跟出来,再者茅房也近,我和他们拍胸脯保证:如果这短短几步路能出什么事,那我就自己给自己一棒槌,狼牙的。 后来事实证明,话不能说得太满,自作孽不可活。 当我从茅房出来,被人捂了嘴拖进另一条小巷的时候,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更惨了。 我在脑中迅速回想脱身的法子,以至于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时一时有点回不了神。 那人说:“云小茴,我找的你好苦。” 你们以为是商陆吗? 哈!不是。 来的人是商清珏。看样子他似乎过得不错,整个人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灯光下他袖口的金丝龙纹熠熠生辉,我愣了愣,然后同他打招呼:“太子殿下,好久不见了。” 他皱眉:“云小茴,别这么叫我。” 我轻蔑地看他,敢做却不敢当? 商敬之夺权,第一受益人自然是他自己,第二便是商清珏了,等个十年二十年,他便是帝皇,享万里江山繁华,后宫想储几个妹子就储几个妹子,想想都带感。 我厌恶地后退几步:“你来找我做什么?你不会以为我们还会相亲相爱和睦融洽吧?” “我……” “你什么?第一次我还能体谅你,毕竟商敬之是你爹。第二次商敬之夺权,我就不信你还能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说一声你无辜。你要是想希望我听完你种种无奈被迫悲情无辜后,微笑着对你说一声你也是个可怜人,我原谅你。那你找错人了。” 商清珏愣了一会儿,急急地表明态度:“是,我是错了!我对不起你,可大哥是无辜受累的,他什么都没有参与,哪怕骗你回白玉京好了,那也是他怕你离开。” 我冷冷地说:“他错就错在和你们商家有关系。” 商清珏呆若木鸡,过了一会儿忽然放低了声音:“云小茴,你回去看看大哥吧。他快撑不住了。” 我的心脏猛然紧缩起来,抽搐了一下,又猛然炸开。在静谧的窄弄里,那炸响声似乎就在耳边。 我觉得我的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呼吸,语言,目光,心跳,好像都是另一个人,有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在愣神,直到商清珏面露喜色过来拉我:“你不说话就是同意了?那我们赶紧走!” 我赶紧退开几步,声音涩然,试了几次才能清晰地发音:“我不走。” 商清珏愣在那里:“为什么!云小茴,你绝情至此!” 这些事情我没法和商清珏言明。回去了又能怎样?继续相互折磨直到情谊消磨殆尽的那一天? 我不耐烦地和他说:“你没看到吗!我和霸气寨几个当家正要出门玩儿呢,回什么白玉京!你赶紧走,再不走我就喊太子在这里,我就不信没有什么刺客盯着你!” 商清珏狠狠地跺了跺脚,咬牙切齿:“好,云小茴你记着!总有一天叫你后悔!” 他走时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且迅捷。 我一个人于暗夜中立了良久,直到隐隐传来包金刚他们的找寻声,才发觉已然露湿深更。 回去的时候我又被金需胜骂了一顿,大意是行事鲁莽不计后果云云,我心态特淡定,笑嘻嘻等他说完,看着他气呼呼地走了,叫住包金刚。 “包金刚,你现在还和白玉京那边的眼线联络吗?” “那是自然。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 “那能不能……下回让他捎带一个人的消息过来,要求不多,就是好不好,生病没这样的。” 包金刚了然地看我:“可是商陆?” 唉,我就知道瞒不过去。我讪讪地笑:“是的……别和金需胜说,不然他又得骂我了。” 包金刚点头:“公主这点要求不难办到,也无伤大雅,臣自然应允。金需胜他性子是古板了点,严肃了点,但其实心是良善的,就是为了国家,有些不近人情。” 我叹气,我懂。金需胜扮演的就是一个鞭笞我的狼牙大棒槌,哪天我定要给他配一个货真价实的狼牙棒槌。 包金刚本来要走了,忽然又回头说:“公主,此次我们要去见的人非同寻常,关系我云氏皇朝能否兴起,请公主重视。” “哦,”我随口问,“他叫什么名字?” “长歌海月。” 三十三 三十三 我们在十日之后到达了玉璧城。 玉璧城,玉璧城,一面玉璧三面山,呈合围之势,将整座城池环绕其中,只有南面有个葫芦口,为抵外族入侵,在口子上建了一道玉璧屏障。 我问包金刚:“屏障真的是玉璧做的?大块大块的,晶莹坚硬的,绿翡翠?” 我一面问,一面发出饥渴的吞咽声。 我怀疑包金刚一定在内心鄙视我,但他面上很淡定,垂眼淡道:“自然不是的。但若公主复国有望,万里锦绣河山尽在掌中,何愁要不来一道玉璧?便是一座翡翠城,想必都是轻而易举之事。” “不错。更有众多男色环肥燕瘦,便如长歌当国的男儿,健硕勇猛,比之云氏皇朝男子的清俊来说,更有一番风味。” 金需胜难得地接过话头。他一边说一边给我指了个街上的路人,裹在粗布麻衣里的身段确实惊心动魄,令女子含笑男子含悲。 我回过头来,正想夸奖金需胜的古板脑瓜也有开窍的一天,猛然听到了他后一句话:“所以公主大可不必耽于情爱,需知清俊男子固然赏心悦目,但男人,更重要的还是气概与力量。” 娘的,敢情铺垫了这么多,就是想和我说:“别记着商陆那小白脸啦!看看这些彪悍的男人,哪一个不比商陆有料带感更实在?” 我顿时很郁卒。想了半天,回敬他一句:“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猪肉三斤,我只割臀尖吃。” 而且商陆不是小白脸,他的胸肌腹肌臀肌也是很健硕的。 当然这话我没敢在金需胜面前讲。 我们三人在玉璧城中的孟浪猥琐之旅终止于玉璧城内最好的一家客栈中,客栈名曰山客居,金需胜说长歌海月日前就下榻于这家客栈。 事不宜迟,我们几人只略作梳洗,便在金需胜的领路下去找长歌海月。 还未及他居室门口,便听得隐隐一阵丝竹声,伴着腻人的甜香悠悠飘来。包金刚打了个喷嚏,擤去鼻涕,咕哝着骂了一句:“娘炮。” 我忽然有些乐不可支,昔日真是难为包金刚这纯爷们扮作娘炮混淆视听了。 金需胜低声呵斥我们两个:“噤声。” 好吧。我一想到为了复国居然要如此卑躬屈膝看人脸色就觉得悲从中来。还不如我在霸气寨吃饱睡睡饱吃的逍遥生活呢。 我们一直走到门前,朱漆镂空的竹门是敞开着的,甜香愈发浓厚起来,我掩着鼻子,听金需胜大声道:“长歌公子,云氏皇朝出云公主到访,不知公子可在?” 须臾,门里传出一声:“进来吧。” 声音混杂在丝竹声中,听不分明。 我堪堪踏进门槛,就被所见闪瞎了狗眼。 我木讷僵硬地转头,以眼神询问包金刚我是否眼花了,可他扭曲的表情告诉我,我的眼睛是正常的。 于是我再度转过头去,忍受厅里那对狗男女的荼毒。 厅中一张长几,长几旁一个男人倚着绣墩,微微仰着头闭着眼,他胸前是一个将近半裸的女子,正亲着他的下颌,胸前波涛汹涌跌宕起伏,若有似无地挤压那男人的胸膛。 男人不时低低呻吟一声,神情似是十分愉悦。 我有一种想把金需胜弄死的冲动,我以眼神与他交流:“我们要合作的长歌海月就是这厮?” 金需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轻咳了一声:“长歌公子……” 只是他还没说完话,我便眼尖地瞧见,长歌海月被长几挡住的下半身那里,又冒出了一个女子的头。 我惊悚地看着那鬼一样出现的另一个女子娇笑一声,伸舌舔了舔唇角,一双手正上下摇摆着长歌海月的那地方,便是我们这个距离,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在衣料下的膨胀。 然后那女人摇着摇着,松开了手,头颅渐渐往下,竟隔着布料就替他……于是濡湿的布料愈发遮挡不住长歌海月。 我几欲掀桌暴走! 事实上我也这么干了,我蹭蹭蹭转头走了几步,被人扯住了袖子,那人是金需胜,他依旧板着一张脸:“公主稍安勿躁。长歌公子举止坦率,行事异于常人,实乃真性情也。” 我呸! 我压低声音靠近金需胜:“行。你也说他行事异于常人,瞧这孟浪放荡淫|乱样,指不定亦爱靠男子泻火,要是他真提出啥要求,麻烦你自己献出你的□。” 金需胜抖了几抖,脸色惨白了一下,而后咬着牙齿庄重道:“臣诺。古来大丈夫能屈能伸,为国捐躯在所不惜。” …… 好吧,你赢了。 我认真地在脑子里琢磨用金需胜作为筹码的可行性,这时只听后头一声低低的嘶吼,似乎是那对狗男女,不对,那仨狗女男女终于结束了,而后便是一阵衣料的窸窣声,再然后长歌海月发话了:“有失远迎,赎罪。” 不,你的迎接仪式很别开生面,真是别具一格的“小清新”。 我面上堆起笑容来,偷偷往后瞄了一眼,长歌海月似是换了干净衣衫,那两个女子亦不见了踪影。 我磨磨蹭蹭地走过去,他和蔼可亲地招呼我们:“请上座。” 我本想挑个离他最远的座位,奈何金需胜特遵礼制,死活要我坐上位。于是我只得在长歌海月左下首坐下,不得已和他打了一个照面。 一看之下,便是我见惯了白蔹的英气,商陆的清俊,也不由得惊了一下。 真是好生一张眉目如画的容颜。 我不由得看着他的眼睛。眼尾微微往上翘起三分,形状美好,如果不是眼中那毫无光彩的一潭死水,想必定是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 ……嗯?毫无光彩?! 我猛然意识到这点,复又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瞳茫然而毫无焦距——长歌海月,竟是一个盲者。 我打量他的时候,他正给自己倒酒,因不能视物,小小一盅酒,很快便倒满了,直到酒液溢出滴到他手指上,他才发现。 “啊……令诸位见笑了。” 他很随意地说着,很随意地横指于唇间,吮去指上残留酒液,不知是人为故意还是天生媚态,我觉得他每一个经意或者不经意的动作都像是带了魅惑的蛊,于细微处蔓生出勾人的枝节,这个人太可怕了。 我抖了抖,正想着挪离长歌海月远一点,他却忽然猛地倾身向前,整个人贴近我,嗅了几嗅,笑道:“公主体有甜香,熏人欲醉,想必亦是个绝色美人。可惜海月双目不能视物,不能一睹公主风采了。” 他的动作如此突兀迅速以至于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他的鼻尖与我的脸庞不过几寸之遥,直到他的鼻息喷在我脸上,我才回过神来。 “娘的!”我一耳刮子抽了过去,连商陆都难得和我这么亲昵,你长歌海月是个什么东西,何况你刚才才和俩女的那啥过,脏不脏啊! 长歌海月虽看不见东西,但耳力极敏,大约听到我爪子凌空而来的风声,脸偏了一偏,躲了过去,复又坐回自己位置,笑嘻嘻道:“唉,公主,何必这么当真呢,这就无趣了呀。” 你个作死的东西! 我欺负他看不见,朝他比了一个戳他双目的动作,想想不过瘾,又做了一个挖他鼻孔的动作。 “咳咳。”金需胜清了清嗓子,以眼神警告我不可胡来,又朝长歌海月道:“长歌公子,事情就是我之前和您说的那样。我们极有诚意,只是不知公子心里是否已有打算。” “你是说,我助你们复国;你们替我治好眼疾?” “是。” “我这眼疾自娘胎带出,长歌当国良医何等之多,皆道无药可医,你云氏有何能耐拍胸脯保证?况我要如何相信你们?” “长歌公子,此药方非我朝云氏一脉的秘方,而是我朝乡间古怪的土方,虽听上去荒诞无稽,但长歌公子,前几日您试了一次这个土方,难道没有任何助益?” 我瞠目结舌,忽然对金需胜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居然做了这么多的事,想比起来,我这个公主,真是废柴透了。 我心里很惭愧,又听长歌海月笑了一声,他说:“金先生,你未必太有把握。你怎知我对复明一事求之若渴?这么些年看不见,我亦习惯了,方才你已看到,纵是失明,亦无碍我寻欢。女子么,只要肌肤柔软滑腻,胸脯挺拔结实,摸起来令人舒服便可。这些,我都可用双手感知,我何须冒着助尔等复国的风险,去圆一个我本无所谓的愿望?” 我听得直皱眉。 长歌海月这个人,心思谨慎,轻易无法看透。我不相信他一个从小看不见的瞎子会不渴望看到光明,听金需胜的话,那个土方子肯定是见效了,也就意味着长歌海月复明有望,在如此巨大的诱惑之下,他都能坚|挺住,与我们讨价还价,他真是…… 金需胜和包金刚脸色一变,哑口无言,或者正在思考如何与长歌海月谈判。我知道,这时候我该出场了,有些事情有些话他们俩未必做得出说得出,但像我这样为了一两银子可以泯灭良知的人就不一定了。 其实我还是很有用处的。 我清清嗓子,道:“长歌公子话糙理不糙。男女寻欢这种事嘛,的确是那个理,灯一关眼一闭,什么都一样——” “咳咳——!”这么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是金需胜捏着嗓子发出的,我看到他的脸发青发紫,鼻孔像是要撑爆了。 我不理他继续说:“但是有时候,能不能视物还是很重要的。譬如公子先前那两个侍女,一个头发上抹满发油,与公子狎昵间鬓发散落,乌黑发油蹭于公子皮肤;一个手掌脚掌处皆在蜕皮,白花花的皮屑落了一地,这些,公子可否有所察觉?” 我把自己能想到的最猥琐的形容都说了出来,就差骗长歌海月刚才在他胯|下给他那啥的女人牙缝里有根韭菜了,然后我满意地看到长歌海月的变化。 他脸上虽然笑吟吟,状似毫无波澜起伏。但我看到他双手却已在摸自己皮肤,好像在确认我方才那番话一样。 损敌一千自伤八百。虽然我膈应得长歌海月重新思考起了复明的重要性,但我们这里,包括我自己,都因为我刚才那番话没了什么胃口。 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脸色青白的金需胜和包金刚说了一声对不住,默默地看着面前那盆红烧蹄髈。 许是目不能视物的人都有些洁癖?我瞧见长歌海月站起身来,朝我们这边敷衍又迅速地作了一个揖:“尚有要事在身,便不陪诸位饮酒了,失礼之处还望见谅。金先生所说,请容海月思量几日,三日后必做答复。告辞。” 然后他匆匆走了,且像是身上发痒的那种难受一般,我猜他肯定是去沐浴了。 他走了以后,留下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金需胜无声地看了我一眼,道:“长歌公子说三日后方有答复。公主,这三日你不如修心养性,誊写女戒如何?” …… 当日夜里,我在灯下誊写女戒,夜深了,一点烛火忽明忽暗,影子被拉长在墙上,真是应了那首词:谁伴明窗独坐?和我影儿两个。灯烬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 于是我无端端地生出凄凉之感来,惶惶然不知身往何处。复国,复国以后呢?报仇,报仇以后呢?我要这一片江山做什么? 我突然觉得很疲累,在这凄风苦雨的夜里。 一颗人心能有多重,我从前用商陆装满了它,现在被逼得不得不生生剜去,再用责任道义国仇家恨填满,就像装了铅一般,直往下沉。 唉,商陆,我有点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懒病发作,拖延症进入晚期,我需要你们挥舞鞭子鞭策我~~ 三十四 三十四 这世上有人高楼饮美酒,有人流落在街头;有人天生富贵,有人一生潦倒;我初时与商陆分开时,怨天怨地,恨不得逆天而行,将那所谓的命盘撕个粉碎。但自从我看到长歌海月以后,我平衡了。 你想啊,像他这样的人,又有钱又有貌,就差一点儿十全十美,老天爷偏生让他做一个瞎子,哈,真是造化啊。 我冷眼看着街对面长歌海月被人耍。他在和别人掷骰子比大小,每次开盅,他对面的小个子总是欺负他看不见,偷偷将骰子翻个。我在这看了他多久,他就输了多久。 他既不在意也不怀疑,自得其乐地继续被别人骗。直到最后一次,我瞧着那赌坊里的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好像在盘算什么,也许是他们看出长歌海月是只肥羊,欲绑了他换钱也不一定。 我一想,这可不行啊,于是冲了过去,一把按住那个小个子想做下令手势的手:“兄弟,这人你惹不起,算了吧。” 小个子吃惊地看我,而后冷笑一声,反手一拍桌子:“玉璧城还没我惹不起的主,弟兄们,上!” 娘的!这玉璧城是谁做的督护,怎么这么不和谐! 我蹦起来,窜到对面,一把拉起长歌海月就跑,他因为不能视物,跟在我后头跌跌撞撞,好几次撞上别人或街边石墙,磕磕碰碰狼狈至极。有一次还整个人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废物!”我折返回去,一把拽起他,两手从他肋下穿过,半拉半拖地拽着他往前走。 带着一个瞎子跑路是一件很不明智很蠢的事。我听到身后喊打喊杀的声音越来越近,慌不择路,一头栽进就近的一条小巷子里。 一进去我就明白我又干了一桩蠢事。这是条死路。如果现在再回头跑出去另寻他路,肯定要和小个子他们撞上。 我急得团团转,瞥了一眼长歌海月,他头发散乱,身上几处磕破的伤口在流血,因为疾跑,脸色绯红气喘吁吁,再配上他那张脸,真是……无与伦比的香艳。 我升起了一个泯灭良知的念头,不如到时让长歌海月诱惑他们吧……这时,巷子口缓缓驶来一辆马车,恰好停在巷口。 那马车极大,刚好堵住巷子的出口。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我从这里看不到外头的情景,只听到小个子他们纷乱的呼喝声,一开始还有些嘈杂,后来渐渐安静了,好像他们离开了。 我犹豫要不要去探个究竟。这时从头不发一言的长歌海月突然出声:“你以为救了我可以当做一个筹码来和我交换的话,趁早死心吧。” 我愣了一愣:“这样啊,真晦气。那你自己摸回去吧,我先走了。” “你——”他气极,声音很愤怒,然后渐渐平静下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冲我一笑,“云小茴,你这样与我作对,莫不是看上我却不知如何表达?” 我翻了个白眼:“少往脸上贴金。我有喜欢的人。” “哦?何不同我说说?” 长歌海月霎时化身为苦口婆心循循善诱的老太婆。 本来这种事,我当然是不会同他说的。可是也许是这些日子来憋得太苦闷,我居然鬼使神差地开口了。 我以为我和商陆的这些纠缠,枝蔓缠绕,说出来都能写一本书了。可是当我真正想开口说说这些的时候,却发现我无话可说。 不过就是爱上了,分开了,重逢了,又爱上了,又分开了。 啊,这样总结梳理一下,我越发发现老天爷的操蛋。 我斟酌了很久,才慢慢说:“就是一个男人。我很爱很爱他,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 我苦笑:“长歌海月,不是每个人都能同你一样不顾世人眼光,随心而行的。” “那当然。”长歌海月说得很理所当然,“我瞎着呢,怎么顾世俗人的眼光。” 我被他堵了一下,哽了半晌道:“反正就是这样。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有什么心思。我心里除了那个人,别人都进不去,如果到最后还是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就用一辈子来记住他。” 我话刚说完,堵在巷子口的那辆马车里传出一阵低低的咳嗽声,我和长歌海月被这声音吸引过去,于是我拽着长歌海月往巷子口走。 马车缓缓往前动了几步,留了一个恰好通人的小口,我与长歌海月走出去,果然发现小个子们已不见踪影。 我朝马车外护卫打扮的男人行了谢礼:“此番多谢壮士相救。” 那个男人爽朗笑道:“无碍。不过那几人拦了我家公子的路,用些银子打发罢了。” 我冲他哎嘿嘿嘿地笑了几声,彼此都无客套话可讲,于是打算就此别过。 那侍卫忽然叫住我:“姑娘,可知玉璧城里有个姓王的大夫,专治腿疾的?” 腿疾…… 我猛然转身:“腿疾?你家公子是——我能不能见见他?!” 我一边说一边扒上马车窗户,恨不得钻进去。 那侍卫目瞪口呆看我,大概拿不准要不要把我拖下去,这时马车里传出声音来:“姑娘,我与你认识?” 那声音显得很粗哑,里头有一阵异样的沙石摩擦一般的声音,与商陆的截然不同。 我心里失望透顶。 “姑娘,我家公子是寻良医至此,头一回到玉璧城,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摆摆手,情绪低落地走开。 这天下腿疾之人千千万,又怎么会这么凑巧恰好是商陆,且商陆他又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心情低落,也懒得高兴搭理长歌海月,只是将他送回山客居,而后道:“我也不指望你记住恩情了,别和金需胜说你的伤是我弄的就行。以后也别去赌坊那种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了。” 他轻轻地笑:“我倒觉得今天这一天过得既充实又愉快,于闹市中茫然奔跑,也是一种体验。人生得意须尽欢,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此方不枉为人。不然同你一样,行事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既矫情又作死,活着有意思吗?” 是是是。我活着没意思,像您老这样大庭广众之下上演一场三人行的活春宫才叫有意思。 我转身便走。 长歌海月这种人,同我之间的鸿沟就像金需胜两颗门牙之间的黑缝一样宽。他及时行乐,我优柔寡断,如果我要有他一半的离经叛道,我早和商陆在一起了,指不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没意思,没意思。 接下去两日我都在山客居里窝着。到第三天,长歌海月传来消息,说云氏与长歌的契约成立了,他不日将发兵玉璧城,以匡复云氏皇朝为名,攻打白玉京。 这是大家都开心的结果。长歌海月说为了庆祝,于山客居中摆下一桌宴席,大家同乐。 金需胜和包金刚欢欣鼓舞,欣然赴约,并勒令我盛装出席,以显云氏诚意。 这两个蠢货,长歌海月他又看不见。 宴席间觥筹交错,所有人都喜气洋洋,除了我与长歌海月。长歌海月是一贯那懒洋洋欠抽的表情,我是高兴不起来。 因为这个我从前不敢深想也不敢细想的结局终于到来了——我和商陆,彻底地对立了。 又或者从一开始,我与商陆就站在相反的歧路上,以为走在一起了,其实不过是擦肩而过的一个聚点,然后各自越走越远。 怀着这样的惆怅,我晚上睡觉的时候便分外萧条,第二日爬起来的那张脸惨不忍睹,我随意抹了一把便走出房门。自从离开商陆后,我已经不上妆打扮了,性别模糊,形容猥琐,看得金需胜直摇头。 厅堂里,金需胜、包金刚、长歌海月,还有一夜之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谋士,齐聚一堂商讨大计。 不过把长歌海月算进去真是拉低这一屋子聪明人的平均智力了,他斜躺在榻上,眼睛半睁半阖,榻下一个侍女正替他捶腿,捶着捶着,长歌海月一只手就伸进人家衣襟里,在侍女高耸的胸脯上捏了一把。 我假装没看到,寻了一个椅子坐下,打算好好学一下他们的纵横捭阖之术。 我听了半日,听出个大概来。他们是想自玉璧城发兵,先攻下靠海的即墨城,而后自水路登陆白玉京。 自我父皇那一辈起,云氏皇朝在海上的作战能力就一直低下,船只设备简陋,士兵不服水土,打起仗来,丢盔弃甲一泻千里。所以自海路进攻,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决定定下来后,他们开始探讨详细的作战计划,在地图上指指点点。我等他们结束后,拉住包金刚问:“包金刚,那啥呢?” “那啥?”他目瞪口呆地盯着我。 我伸出两只指头互相碾磨:“就是那啥啊……消息!” “哦哦!”他恍然大悟,自荷包里拿出一张小纸条,“公主,这是最新的消息。” 我接过那个小小的纸卷,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地展开来,纸上寥寥几个字:东川王安好无虞。 我有些喜忧参半,喜的是商陆看似情况不错;失望的是昨日白天碰到的那个求药的公子,果然不是商陆。 三十五 三十五 我们到达即墨城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了。 时年三月,天下尽春。即墨城靠海,种柳,柳絮被海风一吹,毛茸茸的往人鼻子里钻,我每打一个喷嚏,就喷出一团白乎乎的絮状物来,像是鼻涕一样,街上行人避走不及,我的苦闷无处发泄。 包金刚和金需胜奔走于各个谋士之间,要见上他们一面还得事先预约,我就无语了。 我也不想去找长歌海月打发时间。他永远是即墨城一朵奇葩。行军打仗的日子里,物资有限,人人只求温饱,我某日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面黄肌瘦,像是一朵小白菜,我都这样了,可想而知底下的人。 可长歌海月不同,他在他豪华的车辇里醉生梦死,我几次去找他,不是看到他腰上跨着一个起伏的女人,就是看到他背对着我,面前高椅上一个女人大张着双腿娇喘连连。 姿势之丰富,态度之豪放,令我瞠目结舌面红耳赤,不知不觉竟学会了几种,只是一想到再也不能与商陆一试,顿时觉得自己心思龌龊。 所以我说长歌海月是一朵奇葩,这样艰苦的环境下,他在车辇里吃喝玩乐,他的部下门客谋士却在出生入死给他卖命,不起义造反简直是个逆天而行的奇迹。 我现在唯一的乐趣便是收白玉京那个眼线关于商陆的消息,自我提出非议,说上回那消息太简短以后,这回来的消息有些长:东川王近日安好,只昨夜于月下饮酒,烂醉。 我整颗心都揪了起来,又不知道具体情况,只觉得心尖像爬满蚂蚁,急得上火。 我冲到包金刚那里,劈头把纸条扔给他:“下回!让那眼线再详细点!为什么饮酒,为什么烂醉,在哪里饮酒,旁边有没有女人,统统写清楚!” 包金刚呆若木鸡,反应过来以后,无奈道:“公主,要不我把那眼线调到东川王府去?” “好啊。”我高兴地点头,“反正商陆也是我们对头,调查清楚总没坏处。” 包金刚用一种看朽木的眼神看我,像是在说,朽木都还能孵朵蘑菇什么的出来,你连朽木都不如。 我觉得如果能得到商陆的具体情况,别说孵蘑菇,让我孵豆芽都行。 长歌海月的部队浩浩荡荡从玉璧城开到即墨城的时候,以为会招到抵抗,谋士们准备了三套方针,准备见机行事拿下即墨。 只是我们都没想到,即墨人见了这秣马厉兵,毫无抵抗,即墨督护亲自开了城门迎接,我们就这么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即墨城。 后来我才知道,即墨,江湖人称小桃源。百姓没受过什么战乱,每日出海捕鱼靠海吃海,且督护又是个爱月下饮酒花前作诗的雅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于是打着为民着想的旗号,不战而降开了城门,还特意为长歌海月在海边滩涂辟了一块平地,供军队操练。 我前几日似乎看到了这位督护的身影,他出没于长歌海月的帐中,两人像狗见了屎一般,相亲相爱地互相交流饮酒、耍乐和玩女人的心得体会。 几日过后,军队亦操练齐备。今日,便要出海了。 这一日晴空万里,长歌海月几十支船舰排在港口,桅杆与风帆将碧蓝天空都遮了半边,天地间寂然无声,只有咸湿的海风吹来兵戈金属的气味。 我站在甲板上,看着底下将士三万,铁甲银枪,仿佛天地间都回荡着一股豪气,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 即墨城的督护在港口给我们送行,依依不舍地对长歌海月道:“长歌公子,待下官酿出那仙芝美酒,再来同你痛饮一场。” “好说,好说。”长歌海月笑呵呵的,眉眼弯成了月牙儿,假若他不是瞎子,笑起来该是何等绝色风采。 不过他自上了船以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晕船了。 我笑死了,我不能想象像长歌海月这样自大自傲的人躺在床上作死的样子。 船上颠簸,晕船少不了呕吐,他又有洁癖,想必这几日肯定过得生不如死。 果然,送到他船舱里的食物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他带上船(床)服侍他的几个侍女也被骂得狗血淋头,成天一副苦大仇深地里黄的小白菜样儿。 我心里阴暗,莫名高兴地笑了几日,后来发现不对劲了。 长歌海月虽说在我看来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但在他手下眼里,有一种神奇的威望。这几日他因为晕船几日不曾现身,底下的士气都有些动摇。 虽说自我们出兵海上以来,鲜少碰到商敬之手下军队的抵抗,即便有也不过零星几个不成气候,但士气这事可大可小,史上以少胜多以寡敌众之事亦不是没有,长歌海月再这样闹脾气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于是我想了想,决定亲自去服侍这位爷。 刚踏进他船舱,他便冷道:“滚出去。” 眼盲之人,其他感觉会比常人敏锐,这话确实不假。 我默不作声地绕过地上狼藉的物件,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长歌海月。他几日未进食,整个人看上去苍白而虚弱,只是脾气还是大得很。 “我说滚出去,你耳朵聋了?” 说话声音微弱,中气不足,但颐指气使的嚣张还是在的。 嘁,这个纸老虎。 我走过去,把他从床上拖起来,趁他开口怒斥之时将一勺白粥塞进他嘴里:“吃下去!” “滚!”他大怒,想抬手乱挥,结果因为气力不足,趴在床上喘了几口气,又干呕了几声。 我在床边上嘲笑他:“看吧,谁让你不吃东西,连胆汁都吐光了。” 他缓过来,惊怒道:“你是云小茴?!” 我觉得好笑:“不然你以为还有谁愿意来撞你枪口?” 长歌海月顿了一下,而后简直是暴怒:“你给我出去!” 我又趁机塞勒一勺粥。 他怒不可言,吧唧一口吞下去,又开口骂我。 他想推我,但又因为看不见,只能胡乱挥着手。 我有些内疚,觉得自己在欺负一个残疾人,但这个念头在我看到他生龙活虎破口大骂的样子时打消了。 “来人!” 一勺粥。 “滚开!” 一勺粥。 “云小茴你狗胆包天以下犯上罪不可赦!” 嗯?这么多词儿?好吧,三勺粥。 我就这么在他骂人的间隙喂完了一碗粥。 我猜长歌海月从小到大都没有被人忤逆过,一定是众星拱月娇生惯养地长大,依他这么心高气傲的性子,被我折辱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大概也没有别的心思想晕船不晕船、呕吐不呕吐这种事了。 所以这一碗粥喂得出奇顺利。 我把空碗一放,道:“行了,我其实很能理解你。可我既不是你喜欢的人也不是喜欢你的人,所以你是得体也好失态也好,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至于这么装吧。” 何况你恶心人的行径我见得还少吗。 长歌海月安静下来。 我见他有些萎靡,也好言相劝:“你喝了一碗粥了,感觉好点没?” 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半晌转过头来:“还有吗?” 这别扭的死样子呦。 我乐呵呵地吩咐下去再煮一碗米粥,几日未进食的人,果然是挡不住香喷软糯的白米的诱惑。 我对长歌海月说:“等会儿你自己吃啊。” “我看不见。” “少诓我。看不见也不影响吃饭。” 他立刻做出一副傲慢的神情:“我吃饭都有人服侍。” 我破口大骂:“滚你娘的!商陆抖没被我喂过,你知足吧!” “商陆?”他忽然神色一整,而后沉吟良久。 我为自己的失言而后悔,也沉默不语。 “原来你说的那个人是商陆,真是可惜啊。你们两一个是前朝公主,一个是当朝东川王,真是……孽缘!” 他抚掌大笑:“有趣极了!”然后想了一下,“改日要叫我的戏班子以你们为原型编个戏本子,演出来我瞧瞧。” 我愤然起身,白喂这只狗了! 长歌海月开始进食后,整艘船上下欢欣鼓舞,就差放几支烟花普天同庆了。 但他不知又开始作什么,指明要我去服侍。 我嗤之以鼻,翻了个白眼,就当没听见。然而后来又转念一想,何苦与一个残疾人过不去。他再让人讨厌,究竟只是个瞎子,只能放纵自己通过别的感觉来获得满足,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就当为我和商陆积德吧。 于是我开始每天去他船舱报道一次。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有难度的挑战。 你要如何向一个自出生便看不见的瞎子解释红是什么,妃红品红海棠红,黄又是什么,鹅黄杏黄樱草黄。你能做到吗?反正我不能。 所以我们的对话一般是以下这样的: “红是什么颜色?” “太阳的颜色。” “太阳是什么颜色?” “红色。” “所以问你红是什么颜色啊。” 我怀疑他是故意的,这样的对话几次下来以后,我的脑筋络大批阵亡,深感疲惫。 第二日我带了个暖手炉过去,在长歌海月又一次问起红是什么这个千古难题后,恶狠狠地拿这个烫了他以下,不耐烦道:“红就是这种感觉!” 长歌海月瑟缩了一下,沉默良久,笑吟吟地问:“那松花色和秋香色呢?” 我愤而起身。 我们在海上行船七日后,到达沿海一个港口。 不是每一座城池都如即墨那般品性温良,迎接我们的是港口上排列整齐的一万大军。 我做公主时,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我清楚云氏皇朝的兵力分布与强弱,商敬之不费一兵一卒发动宫变,他的傀儡皇帝上位以后,三年来也没有什么大的动荡与武力斗争,所以如果我没预料错的话,商敬之现在有的兵力,数量应与我父皇在位时无多大出入。 一万兵力,大概是商敬之所有军队的五分之一,且因海上行军比陆地快,为了赶在我们之前,他肯定是就近调入了这支军队。 兵家曰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如此仓促,后方供给未必比我们好到哪里去。 我把这个情况告诉长歌海月,他点头表示知道了,而后与我登上甲板观战。 说是观战其实不妥,看的只有我一个,他只是站立在那里,神色肃然,时而侧耳倾听兵戈交接的声音。海风将他宽大垂地的长袖吹得猎猎鼓胀。 有那么一刹那,我有点理解为何他的部下对他敬若神明了。 接下来我在甲板上,观看了我此生难忘的一战。 先是自我们的战舰上,铺天盖地地射出了一片箭矢,对方毫无防备,霎时自乱阵脚。 于是劣势一瞬间转为优势,船舱打开,长歌海月的部队以方阵为形,打头的三行每人举铁盾,每往前推进一步,便大吼一声:“杀!” 杀声震天。 远处海面上扑啦啦掠过一群海鸟。 这场短兵交接的结果并不意外。长歌海月的部队像一只黑色的铁甲虫,缓慢却又残暴地蚕食了对方。 我在甲板上因亲眼目睹了一场真实的战争而战栗,久久不能回神,长歌海月却已经下令,抽调人马组成小分队,掠夺一切可掠夺搬走的物资,直到指挥官报告接下去的行程物资已足够,才下令撤退,也不留一兵一卒防守他们打下来的城池,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知道,他纯粹只是为了收集物资。 长歌海月从来不是一个良善的人,这我早就知道。只是看到此番情景,看到那些穷苦的百姓被抢去粮食,我心里终有不忍。 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长歌海月忽然开口:“云小茴,你动恻隐之心了?” 我一惊,他虽是个瞎子,却比普通人更能揣摩人心。 我不语。 他点头:“难怪你会和商陆分开。要成大事,你不够狠心;要安于内心,你又不够甘心。不上不下,最终一事无成。” 我被他打击得豆腐心碎成了饺子馅,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王襄雪的一句话:你配不上商陆。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们,这里要和大家说一声:此文从明天开始入V,是倒V的,大概从第二十八章开始,入V当天三更,一千字三分钱,评论只要25个字以上都有积分送,字越多积分越多,积分多了可以便宜看V章,嗯~希望大家多多支持~鞠躬~ 三十六 有时候人真是一种卑劣的生物。譬如我,明知我配不上商陆,但还仍锲而不舍地肖想着他的和灵魂。 所以没过几天,我就把王襄雪和长歌海月的话抛到脑后去了。 我们在海上已航行将近一月,沿途掠夺各个驻点港口的物资,顺便在港口驿站收取各地雪花般飞来的信件,那个眼线关于商陆的消息也在其中。 我怀疑包金刚真的把他安排到东川王府去了,或许还是一个能进内院的小厮,因为他传来的消息由米粒大的小纸卷,逐渐变成了手掌大的雪笺纸,纸上详细记载了商陆的起居饮食,虽然信上有一些不好的消息,比如说商陆最近衣带渐宽形容憔悴,如厕也没有了规律,但令我倍感欣慰的是,商陆身边一直没有狐狸精或疑似狐狸精的妹子出现。 我把这些消息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好,每夜入睡前都拿出来看一看,有时候拿着这些纸张贴到胸口,未几又嘲笑自己蠢,因为这些消息又不是商陆的墨宝,也不是他的贴身物件,这种举动实在是没有意思。 贴身物件……我灵犀一动,如果下一次给我送来的是商陆的贴身物件,岂不是比我现在对着这些白纸上的黑字来思念要带感多了? 我为我这个想法而感到一阵激动,并进而对“贴身物件”这四个字产生了一些香艳的不健康的联想,搞得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心口一阵乱跳,最后我顶着发烫喜庆的脸蛋儿去甲板上吹了一刻的海风,才消停下来,回到自己船舱里睡觉。 第二天我把我这个想法告诉包金刚,他好像已经麻木了,逆来顺受地点了点头:“臣知道了。”然后便又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不为他消极的态度所影响情绪,高高兴兴地期待我下一次收到的商陆的消息。 我心情好,所以即使长歌海月的讽刺也不能打击到我。 他大概是比我早一刻到了甲板,所以我与包金刚的对话都被他听了去,他暗讽我:“你倒是像游山玩水一般快活,我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为了给你们小夫妻制造一个宏大的荡气回肠的背景。” 他这话诚然不错,因为我们自水路攻城的战略,这大半个月几乎都在海上度过,唯一两方交战的时候也只有我们抵达港口作物资储备的时候,但那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云氏皇朝自我父皇那一年起就有些后继不力,南方涝灾北方旱灾,连年春秋颗粒无收,民怨沸腾。若不是如此,商敬之也不会逮到机会制造动荡与骚乱。 三年过去了,情形没有变得更坏,但也没有变得更好,百姓也勉强填的饱肚子而已。所以这一路来,我们遇到的沿海城池,极力顽强抵抗的并没有几个,大抵是象征性地放些冷箭与炮火,然后便开了城门。 所以我以为长歌海月说荡气回肠,有些夸大其词了。 我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与他唇枪舌剑:“不敢当。若说快活,哪个比得上长歌公子你。日日笙歌夜夜——”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少人以为咱们船上养了许多只猫捉耗子,夜夜都听得猫叫春。” 长歌海月闻言,唇角上勾,挑出一个笑容来:“是么。” 他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心里愈发鄙视他,戳他的痛处:“说起来,你这几日如此逍遥,是晕船好了么?” 他脸色一变,也许是回忆起那些日子被我折磨的往事,眼睛底下泛起一抹青色,咳了几咳,走了。 在我们途经下一个港口的时候,包金刚果真依言给我送来了商陆的“贴身物件”,我打开这包裹的时候激动得鼻歪眼斜,抖索了半日,终于像是万众瞩目一般打开了这个包裹——没有商陆的贴身亵衣,没有用红绸带扎着的头发,我看到了什么!一块被啃了一口的糕点! 我茫然地捧着这块糕点去找包金刚。 包金刚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公主,臣尽力了。东川王府戒备森严,岂是这般容易取得到东川王的贴身物件?小伍说了,这糕点是东川王府新制的梅花糕,东川王咬了一口就放下了,随手扔在地上,被收拾书房的人捡了,小伍好不容易要来的。公主,虽是块普通糕点,但好歹是东川王咬了一口的,你凑合着过吧。” 我泪眼婆娑地小心翻看手中的糕点,从白玉京一路传来,已然风化成了坚硬的一小块,我小心翼翼地将被咬了一口的那块地方凑近嘴巴,正想猥琐地亲一下,它碎了。 我觉得我的心碎得和这块梅花糕一模一样,一坨一坨地黏在一起。 而长歌海月的话则像是一道焦雷,把那分崩离析的一小块一小块彻底轰成了碎末,风一吹就扬灰,吹到海里再也不见。 他说:“云小茴,别在我眼前玩这相亲相爱的把戏了。你看看地图,这是我们停泊的最后一个港口,下一个港口,就是白玉京。商敬之海上没有军事武装,节节败退,他把剩余的军队全押在了白玉京。你想知道——” “我不想知道。”我打断他,我不想把我心里的那个担忧变成事实,也不想让我现在的举止行为变成一场徒惹笑话的独角戏。 长歌海月笑嘻嘻的:“包金刚,你还没和出云公主说么?” “正要说。公主,这次领兵对抗我们的是东川王商陆。东川王曾任骠骑大将军,英勇善战。此次临危受命,封一品大将军,他身后有白玉京以南浩荡一片江南稻米之乡,我们身后则是汪洋,此次背水一战,不死不休,必将有一方覆没。公主希望是谁?” 接话的是金需胜,他从身后甲板处走来,脸色平静无波,但说出的话却像是这海上风雨欲来之前厚重阴霾的云层,隐了雷电,道道锋利。 作者有话要说:谁能告诉我为毛留言又不能回复了!!这是为毛!!它举着一朵小菊花给我看啊它! 三十七 三十七 老人们说,从来都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天爷要玩你,任你是权势滔天还是富甲天下,倒霉起来照样一口水噎死,君不见从前还有位帝皇是如厕时跌入粪坑溺死的呢。 所以这个雷电交加大雨滂沱的夜晚,发生点儿什么事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那夜大家都睡得很沉。我因为听了白日里金需胜那番话,脆弱得夜不成寐,只能躺在床上侧耳听暴雨击打海面的声音,接着我感觉到地面有点晃动。 这在海上是很平常的事,我只当今夜风大雨大,海面波涛汹涌,船只颠簸些也正常。当我听到雨夜里隐隐传来一些兵器交戈的声音时,我也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我侧耳认真地听了一下,等到那发现那声音不是幻觉,而是确有其事时,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 我很慌乱,因为自我们出兵玉璧城以来,还没有碰到过被人偷袭的情况,素来只有我们势如破竹攻城略地,不想今日也被人耍了一耍。 我紧张得忘了穿鞋,赤脚披头散发跑出去,夜色里人影憧憧,只见到不停跑来跑去的兵士们,嘴上喊着什么,那些字眼钻进我耳朵,我却没办法组织起来他们的意义。 我在甲板上发了一会儿呆,被兜头的大雨一淋,清醒了不少。心念一转,跑回头去找长歌海月。 这样浓墨一般的夜色,我一个正常人尚看不清,他一个瞎子更是束手无策。倘若有人护着他倒好,可他近日来因为又开始晕船,脾气暴躁地勒令底下人不准靠近,这时也不知有没有侍卫护着他。 我一边想,一边愈发焦急起来,顶着暴雨一路跑一路找:“长歌!长歌海月!” 甲板湿滑,我跑到长歌海月的门口时,恰好一个趔趄,一头摔了进去,还滑了一段路。我也顾不上痛,爬起来四处张望:“长歌海月?!” “我在。”房中传来他冷静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顿时觉得自己很傻逼。 长歌海月安安稳稳坐在椅中,两边各有护卫,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倒显得我居心不良。 我愤愤地拧干衣袖上的水滴:“你还活着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耳朵微微偏向我,像是在听我绞衣袖的声音,半晌问:“你是特来找我的?” 我拒绝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 他又沉默良久:“谢谢你。” “别了。我是想跟在你身边最安全,才过来找你的,别多想。”我没好气地说,一边走向门口。 “你不是说跟着我最安全吗?怎么又走了?”他听到我的脚步声,又开口问。 “想通了,求人不如求己。”我堵回去。 “云小茴,我倒劝你不妨留下。今夜虽无星无月,无夜风习习,但也未必不是见亲友的日子,说不定就有你想见的人。” 他的话成功地止住了我的步伐,我回头瞪他:“什么意思?!” “久闻东川王擅谋略工心计,三年前还是骠骑大将军时,便深得赏识。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的心好像停跳了一拍:“你是说……” “小茴觉得商陆没有我说的这般能耐?不过想来想去,能偷袭我长歌海月的人,也只有商陆了。此处离白玉京不过十几里海路,他们大概是潜伏在此,直到深夜才动手,呵,真是可怕。” 我无言以对。 他又说:“小茴,等会儿我想出去见见这位东川王,你是打算跟着我,还是自个儿先回房?” 我沉默地选择了留下来。 我们在长歌海月的船舱里等了很久,或者其实也不是很久,我不大能感觉得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得一阵令人窒息的压抑。 船舱里没人说话,只有一豆烛光闪闪烁烁,还有我衣摆上滴下的水滴声,每个人都心怀鬼胎,各自暗算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短兵交接的声音似是小了些,安静下来了。长歌海月忽然开口:“时间到了,走吧。” 我吓了一跳,犹豫地跟在他后头。我不知道我此刻是以什么样的立场和姿态出现在商陆面前,也不知道他看到我和长歌海月站在一个阵线上时心里会怎么想,我只知道我心里要见他的渴望在放肆地叫嚣,云小茴,他就在前面,就在离你不过几十丈的距离,就远远地看一眼吧! 你看,人就是这么犯贱,当初是我拼命要逃离,如今亦是我卑微地要去看他一眼。 我这些念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忽然鼻尖一凉,原来是我们已走到了甲板上,一滴雨水正好落在我鼻子上,我有些怔然。 我们的对面停了另一艘船,不大,看似远没有我们的先进与结实,我早说过,云氏皇朝不擅海战。 我听到长歌海月低叹一声:“凭着这样的船也能偷袭到我们,生在商敬之手下,真是可惜了。” 接着他提高声音:“对面的英雄,可是白玉京东川王?在下长歌海月,有几句话想与王爷说。” 随着他的发话,对面船上忽然亮起了好几盏灯,灯亮起来的时候,我有一瞬间想躲入黑暗中,最终还是立在原地。 然后我听到我久违的那个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响起来,慢慢的,沉稳的:“长歌……海月?” 我整个人都在不可抑制地抖,我左手掐住右手,可是没用,因为我连心肝脾肺都在一起颤。 “是。还有另一位,云氏皇朝的出云公主。” 我有些恨长歌海月就这样将我暴露在商陆的面前。我不该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裸足于地,头发散乱,衣衫湿透,不安恐慌。 对面有良久的沉默。 我只听得到天地间的雨声,水声,哗啦啦的,好像天幕被撕裂了一个口子,百川皆无休无止地倾倒下来。 三十八 三十八 我在等着商陆回话,等了很久,好像又回到了当初我在白玉京城郊等他时的时光。 可是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对面忽然又亮起了几盏灯。我就是在那几盏灯亮起来的刹那看到了商陆。 确切地说我是先看到了灯光下的雨滴,拖着长长的痕迹快速地滑过,然后才渐渐看到了纷乱的雨后面商陆的脸。 他在沉默地看我,一如以往许多个夜里那样。那时候我尚不能辨明他眼里的含义,此刻的我却能读出来了,他在痛,起初是惊痛,后来便慢慢地沉寂下去了,只余秘而不宣的隐痛。 我们中间,仍是连绵成片的雨,雨水落在海面上,激起一个个小漩涡和一圈圈涟漪,海面暗如浓墨,像是无尽的虚空,将我和他短短几丈的距离,生生隔成了天涯。 我捂住脸,大片大片的雨水从我指缝间倾泻而出,泪眼婆娑中,我看到商陆移开了眼光。 我这才敢偷偷地打量他。他坐在椅上,腿上搭了厚厚一张毛毯,整个人清减了不少。我想起他的腿,有些痛恨商敬之竟然派他领兵打仗。 我又担心这样的雨夜,他的腿疾会不会发作;海上潮气甚重,也不利于调养等等。胡思乱想间,突然听到长歌海月说话了。 他说:“王爷,今夜失利,既是王爷英勇善战,也是我长歌海月疏忽大意了。白玉京不擅海战,连艘像样的海船都没有,我相信你必不会在海上与我一战。那么三日后,我们陆地上见分晓。” “可。”商陆在那边点头。 我忽然又有些想笑,长歌海月这样一大段话,商陆只是回了一个字,倒的确符合商陆的作风。 于是对话似乎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对面的灯开始一盏一盏灭掉,商陆脸上的光影便一层一层地黯淡下去,直至完全黑暗,他还是没有朝我这里看一眼。 我们桅杆上的灯还朦朦胧胧地亮着,照着他们的船无声无息地驶远。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刚才是做了一个无悲无喜的梦而已。 我在甲板上不愿离去,像是进入了一种神游梦靥的状态。 还是长歌海月一句话就成功地让我瞬间回神:“这么舍不得?云小茴,我给你支个意见,不如你去偷偷找商陆,说个几句好话,或者把他骗到床上——你这些日子应该从我这里学去了不少房中术吧——接着套出他的战略与计划,我们来个里应外合,如何?” “滚蛋。”我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我已经出离愤怒了。 我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我相信假如我求一求商陆,他会为了我抛弃掉家国天下,可他如今是主帅,是将军,我不能叫他为了我对不起手下的士兵,对不起曾是我云氏皇朝的百姓,更不能叫他为了我背负起天下人的骂名,这样太自私。 接下去的三日我过得魂不守舍,一直待在长歌海月的船舱里,听他们商讨三日后决战的对策。 这一次他们似乎是定下来了,待把细节敲定以后,几个主将均面带疲色,预备回船舱补觉。 我偷偷摸摸地跟在金需胜后头,在拐角处一把扯住他:“金需胜!” “公主?!”他吓了一跳,待看到是我时,脸色有些不好看。 好吧,在他眼里我确实是个没有出息不求上进的公主。 我恬着脸:“金需胜,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不能。”他果断拒绝。 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皱眉:“既如此,那金需胜听着,本公主命令你——” 他有些不情不愿地转过脸来,拖着长长的音:“臣听令。” “你……我们……到时能不能别伤商陆?” 他脸色一沉:“胡闹!擒贼先擒王,莫非这样的道理公主也不懂?!古来战场上,哪有放过敌方主帅之理?从来都是砍下主帅人头以振我方士气!” 我听他义愤填膺地说完,耐下心来解释:“不是让你放过他,是让你别伤他。生擒也好,活捉也罢,我都要看到一个完好无虞的商陆。这样你懂吗?” “恕臣不能领命。” 我就知道金需胜顽固得很。 如今便只有这样了,我屈起一条腿,缓缓矮下|身去,膝盖将将要碰触地面时,被金需胜一把扶起,反倒是他跪了下去:“老臣不敢当!” “金需胜,算我求你了。我从前从来没有对你提出过什么要求,现在就这一个。只是让你别伤他,对大局无碍的,是不是?” 我做好准备,打算他再不答应,我便继续跪下去,大不了我俩相对而跪,看谁硬过谁。 金需胜垂头沉思良久,终于懊丧道:“臣遵命。” 像是如丧考妣一般,至于么。 我们的战舰在两日后驶近了白玉京。远远地便能见到对岸模模糊糊的一道海岸线,我在甲板上愿望,这是我第三次回到白玉京了。 每回回到白玉京,似乎我的生活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不知这次,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 “如何?前锋、侧翼、主力,可都准备妥当?” 身后传来的是长歌海月的声音。我回头看他,他身穿濯银重甲,走动间煞是峥嵘,正在问一个副将,便连说话也一改平日的懒散勾魂,铿锵有力了许多,总算有个主帅的样子了。 他走以后,又有两个小兵相继走过,一个对另一个说:“可算要上岸了。在海上过了这么些日子,吃的尽是鱼或腌肉,嘴里都要起火了!这回上岸,得好好吃他一顿!” 我也有些感慨。自从和商陆仓促见面的那一夜后,我发现我开始有些怕水,怕这深不见底的海面下隐藏着什么。 我这两日总是做些噩梦,梦见我和商陆,我们站在一片冰凉的幽暗的水域前,不知道要干什么。 梦境总是到此戛然而止,所以我醒来时,心里总觉得一阵忐忑。 我宽慰自己:金需胜已经答应我不伤商陆了。只要商陆还活着,我还活着,以后慢慢的,说不定总有办法能重新在一起。 只是人有时候总是很天真,天真得被造化弄得遍体鳞伤,却还傻乎乎地等待奇迹。 作者有话要说:请假条来了~~~~~某银明天后天要去外地培训,无法更文,望姑娘们准假~~~哦也~~ 另,留言待我回来后回复,忒抽了。回个留言要等的菊花转一万圈~~ 三十九 三十九 人这一生通常会有很多时候,忽然想不起来自己身处何地,要做何事,或者对过去的往事记不周全。开战前一夜,我在甲板上夜不成寐到天明,看着夜空繁星渐次黯淡时,便是这种状态。 我在回忆我和商陆的从前,却发现无论怎么回想,也只得零星的几句话和一些情绪。 天微亮的时候,海天交接处亮起第一丝破晓的曦光,不知是谁吹响了第一声号角,厮杀声撕裂了黎明,我打了一个寒战。 我总觉得我该做些什么,不该就这样站在甲板上观望。这时包金刚泼了我一盆冷水:“公主,您玉体金贵,若是有个什么闪失,我们这场战便白打了。” 好吧,其实我听出了他的潜台词,他怕我这个拖油瓶到时候做出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他一定是这么认为的。 我只好在甲板上陪着长歌海月这个瞎子观战。 那种景象真让人永生难忘。万顷碧波之上,忽的燃起火焰,仿佛山海都在放浪燃烧,水的波动和火的光影不断跳跃,在吞噬熄灭与蒸发干涸之间摇摆。 我被震撼得说不出话。 长歌海月却神色怡然。他说:“真想亲眼见一见这燃烧的山与海,想必一定很美妙绮丽。” 我冷笑:“在这山海之间挣扎死去的可是你的将士。” “那他们又是为谁的私欲而死呢?”长歌海月反问。 我登时说不出话来。 要说私欲,谁又能拍着胸脯坦坦荡荡掷地有声地保证自己无私心呢。长歌海月不也是如此,如果他不是想要复明,他也完全可以不答应我们的条件,自然他的将士也不用赴死。 这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题。我一般不大思考这种涉及尊严啊人性啊之类的严肃而又深沉的问题,所以我很快就把这种念头甩出脑海。 前方不断有战报传来,有时是我们略胜一筹,有时是商陆棋高一着,双方一时相持不下,战场胶着。 长歌海月皱着眉头,一指横于唇间摩挲,若有所思地闭着眼睛。 我一看到他那副样子就觉得心里恶寒——他一定在酝酿那一肚子坏水了。有时候人真是很奇妙的东西,譬如商陆,那厮也是一心机深沉的主,但我就完全不怵他,反而觉得他既闷骚又孟浪,既禁欲又奔放;可长歌海月一做出这种样子来,我登时就觉得他一定在心里算计我。 于是我不动声色地挪了几步远,继续观望。 我以为,这一场与商陆的恶战并不会那么快结束。商陆是商敬之最后的王牌,哪怕整个皇朝崩倒,独他一个也能扛着再撑几天,可当我听到战场上的厮杀兵器声渐渐弱下去时,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长歌海月的通勤兵从远处跑来,满面的喜色:“主上!赢了!我们赢了!” 我猛然转过头,心里狠狠一颤,竟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是喜或是忧?似乎哪一种表情都不适合我,就像夹在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我脸上的表情与我的心一样扭曲。 长歌海月眉眼弯弯,看似良善,说出的话却残酷:“那可真是美妙。” 我冲过去,揪住那通勤兵:“商陆呢?!他们的主帅呢?!” 他大概以为我要和他一同分享这捷报的喜悦,眉飞色舞道:“往滩涂那边去了,死了!” 猛的一个大浪拍起岸边巨石,水花飞溅。 我有一瞬间的思维停滞,像忽然卡住的什么破旧木偶。 “公主,恭喜公主!我云氏皇朝成就此番大业,公主光复门楣,开国之举,实值普天同庆!” 金需胜不知什么时候登上甲板,声如洪钟,那个庆字还在风中回荡。 庆什么?怎么庆?我很茫然,我有一种感觉,好像身体已是不属于我,真正的我早脱离了肉身飞升于外,俯视着这具只靠残留的血管与脉动维持的。 我步伐僵硬声音嘶哑,问金需胜:“他们说商陆死了。” “是。逝者已逝,公主请节哀。” “你答应过我不伤他的。”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臣乃一介凡人,无能运筹帷幄,事事掌控于手中。” “你……”我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反反复复只得那一句,“你答应过我不伤他的!” 十足像一个傻逼。 那通勤兵的表情看上去更茫然,他说:“金军师,商陆小贼如此轻易进套,不是金军师的主意么?这……又是怎么了?” “下去!”回答他的是长歌海月的一声暴喝。 我捂着眼睛,竟然有一点想笑:“金需胜,你的主意?或者是你们的主意?商陆那样果敢的一个人,什么东西会让他上当?” 不过就是我罢了。 长歌海月啧了一声:“云小茴,你不高兴吗。我觉得你们俩真奇怪,一个明明知道他会受骗上当只是因为自己,一个明明知道有可能是圈套也为了渺茫的希望去咬诱饵,唉唉唉,这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做什么搞成现在这样呢。” 我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一个人。长歌海月此时此刻说的风凉话令我忍不住想把他的嘴撕烂。 那种绝望中滋生出来的怒火一瞬间爆发出来。我几步上前,一脚将金需胜踢倒在地,那一脚我用了毕生全部的气力,他本是跪着的,此时几个骨碌滚出很远。 包金刚赶上前,跪倒在我身前:“公主息怒!” 我看着金需胜在远处慢慢爬起来,擦去脸上尘土,平静地说道:“公主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臣请公主饶臣贱命,待臣亲眼得见公主重振云氏,光复皇朝,臣便是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亦无憾。” 我说不出话来,捂着眼睛,只觉手心一片干涸,若方才还能哭出来,此刻则是心如死灰。 长歌海月在一旁默默听着这场闹剧,然后轻笑出声。 他这一声笑戳破了我最后一丝的自欺欺人。 他摇头叹道:“云小茴,你还不明白么。商陆他是故意的。他是只身一人去的滩涂,支开了麾下,便是知道这一去有去无回,不忍他人陪他送死,他不想与你敌对,又不能背叛家国,若是你,你如何抉择?” 他剩下的话我没有再听。有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叫嚣:“去见他!去救他!” 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抛开家国,抛开身份,徒留一个姓名。你叫商陆,我叫小茴,我爱你,仅此而已。 我的身体远比思维反应更迅速,在我终于能正常思考时,我已冲下甲板,沿着船舷往下奔去。 身后金需胜怒喝:“拦住她!” 迎面而来的人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因为情况莫名,一时拿不准该不该拦我,这一犹豫间,我便又冲出很远。 我抢了一个小兵的马匹,冲进硝烟还未散去的战场,回头望去,包金刚和金需胜神色紧张地冲下来,只是俩老胳膊老腿的,又如何比得过一匹骁勇的战马,很快便模糊成了两个黑点。 我穿过战场上士兵的呻吟,穿过咸涩的海风,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绝勇。 前方,便是我和商陆难收的覆水。 人马形迹渐渐稀少,视野所见,是大块大块□风化的岩石,这是这一片的滩涂,背靠海,另两面有岩石悬崖呈合围之势,只得北方一个窄小弯曲的出口。若是被人诱入此处,只要将出口一堵,里头的人便像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一路往前,景致愈发荒凉,我的马突然嘶鸣一声,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转,无论我怎样哄它或是鞭打,始终不肯再往前一步。 动物对于危险比人类更有一种特殊的敏锐。 我看向前方,那里是一片深浅未知的地带,大大小小的岩石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起,海水浸漫过的滩上长满青苔和海藻。 我的霉运挡也挡不住,只得自己下马步行。沿途能见到士兵的尸体,零星地散落在各处,我每见到一具便觉得心尖巍巍地颤,直到翻开确认那不是商陆,才抽搐着松弛下来。几次过后,我便觉得精疲力竭,有一种被抽脱气力的无力感。 商陆就是在这样的时候突然地闯入了我的视野。起初我只看到海天交接处翻起的一线白浪,接着瞳孔中便猛然撞到了什么,那是商陆。 很多年以后,我的女儿亦长大成人,到了豆蔻年纪,像那时的我一样,为了一个少年萌动和忧伤,好像连眼泪都是掺着蜜汁流淌出来的。彼时的她尚年轻,睁着不知世事的眼睛问我:“母亲,锦厦总说绝望绝望的,究竟什么是绝望?” “海,天,远处翻滚的浪。悬崖,岩石,溅起的水花,岩石边半躺着一个人。”我缓缓告诉她。 她很不能理解,思索了半天,气愤地质问我:“那分明是很美的景色,母亲何以说是绝望?” 她自然是不懂的。 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场景构成了我整个生命的全部。 光阴止于此处。 四十 四十 “商……”我手脚并用地爬到商陆面前,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只吐了一个字便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有一种窒息的绞痛感。 他闭目半躺,面色苍白,嘴角一抹干涸的血痕,悄无声息。 我想去探他鼻息,手却抖得厉害,我左手抓住右手,勉强靠近了他的脸,他似是感应到了什么,眼睫突然微微一颤,缓缓地睁开眼睛。 我的手僵在空中,而后全身肌肉在一刹那间全部放松下来,那时才感觉到疼痛、恐惧、害怕等种种感觉,抖着嗓子喊出他的名字:“商陆……” 他的目光慢慢聚焦,接着对准我。只是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眼中却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平静的一口古井。 “小茴。”他笑着叫我。 那模样好像我们不是在修罗血池一般的战场,而是在烟花三月章台柳下回眸时的初见。 “嗯。”我吸着鼻子应他。 “这一世……我做不到独为你活……商敬之,商清珏,家国,天下……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想捂住他的嘴,我想捂住我的耳,我看到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他的脸颊上,冲刷出一条条痕迹。 “……但终是为你死了。小茴,我很高兴。”他缓过一口气来,朝我摇头,“你不该来此,回去吧。” 我跪在他身旁,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 “……云小茴,你就是听我一回又如何呢……”他眉眼带着淡淡的笑意,安静地看着我。 他已经生不了气了。 我哭得喘不过气,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怀里的他似是疲倦了,闭上眼睛,向一边歪去。 “商陆!”我尖叫出声,余音被涌潮的声音所覆盖。 我抱紧他,趴下去听他的心跳,微弱的一下一下,听在耳里却似擂鼓般震响,我又哭又笑,至少商陆没有死。 我环顾四周,皆是岩石。其中两块堆叠交倚在一起,底下倒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缝隙。 我知道我不能停留在此处等死。等包金刚和金需胜来了,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带走我,抛下商陆;可这里只有一条出路,如果我在此时出去,也肯定会和他们撞一个正着。 我只能躲在这里。 我抱起商陆往那个石缝挪去,我只抱得动他的上半身,他的两条腿便在地上拖着。我看见他的右腿软绵绵地耷拉在地上,像是断了骨头的一截肉,心里痛楚。 这石缝进口很窄,里面却略有宽余,挤下两人还是能挤的。滩涂地上潮湿冰凉,崎岖不平,我和商陆身上都没有打火石,即便有,我在海边也寻不到可以生活的柴禾。我四下寻找,只找到一些被海浪冲上来的昆布。 我捡了些昆布与海藻,铺在洞中,扒了那几个死去士兵的衣服,铺了厚厚一层,这才小心翼翼地把商陆移进去。 我不知道他可以活多久,我也不知道他如果死去后我该何去何从,我这时只有一个念头:守着他,看着他,哪怕是一具尸体。 我担心包金刚会逡巡翻找此处,便扒下商陆的外衣扔在海岸浅水边,将自己的鞋子也丢在那里,然后搬了几块卵石堆在我们的石洞门口,待做完这一切,天色已暗,远处已隐隐传来马蹄声。 我抱着商陆屏息凝神躲在石洞里,听到外面纷杂错乱的脚步声与呼喝声,其中指挥的那一个正是金需胜的声音。 那些沓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近的时候,好像就在洞口徘徊,我的心悬到喉咙口,一下一下跳得厉害,爆炸声就响在耳边。 此时的一秒便如一个轮回那般漫长。我僵着身子,维持一个姿势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那脚步声渐渐远去。接着海边传来呼喊:“军师!这是……公主的鞋!” 这回我没听到金需胜的声音。很久以后,他才开口:“先回去,明日令人带些犬只与公主骑的那匹马过来,我们再寻一遍。” 我暂时放下心来,寻思是不是该连夜带着商陆逃走。假如能连夜逃出滩涂,先寻一个客栈住下,替商陆疗伤。待伤好以后,便同他一起远走高飞,这回我不作不矫情,这回我是真的下定决心。 可想法很完美,事实却很残酷。我也知道凭我一人,是决计带不走虚弱的商陆的,正犹豫间,他醒了。 我紧张地看着他:“要不要喝水?” 我方才出去看过了,有一处卵石凹陷形成的小湾,积蓄了前几日的雨水,可以饮用。 他摇了摇头,沉默地转过头去,半晌淡道:“散了吧,小茴。” 我不——这话是我在心里说的,当着商陆的面,我不敢再惹怒他,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于是我只能讪笑着转移话题:“商陆,那什么,等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出去,我给你买鸡腿、牛肉,我们好好补一补。” 其实这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更不敢奢望商陆相信。没想到他倒是笑了,顺着我的话题说:“鸡腿,牛肉,那是你爱吃的吧。” 我简直大喜过望,绞尽脑汁想一些我平常绝对不告诉人的隐秘事,手舞足蹈讲给商陆听,逗他开心,他虽然没有被我逗笑,但听得很认真。 我倒是聒噪得有些累了,再加上今日连逢变故,无论精神还是,都很有些疲累。 我对商陆说:“多休息一会儿,再睡一觉。明天我们就出去了。” 他很顺从地点头。 石洞外有海风斜灌进来,带着海水特有的咸腥味儿。我扒了几件衣裳,堵住缝隙,待一切妥当,方躺下来抱着商陆。 他的身体很冷。尽管我把所有的衣服都堆在他身上,使劲用自己的手脚去揉搓暖和他的手脚,却始终不大有效果。 我不愿意去想这是为什么,也不愿意思考这代表了什么。对我来说,此刻我正真真切切拥有着商陆。 如果他死了,他的呼吸停留在肺里,他的痛苦囤积在身体里,他的思想凝固在脑子里,我还是拥有着完整的他,并且将永远拥有。 我大概是疯了。 我就是这样迷迷糊糊睡过去的。然后做了一个很诡异的梦。 我梦见商陆活蹦乱跳地蹦起来,给了我一记手刀。奇怪的是我没有厥过去,于是问他是想做什么。 他朝我笑:“因为我要背你啊。” 这真是鬼斧神工的逻辑。 但是我还来不及问,他已经把我背上背去了,缓慢地走出洞穴,朝唯一的出口走去。 我梦里也记着不能往出口走,于是大喊:“停下停下!会碰到金需胜他们的!” 商陆说:“停不了了。我一辈子只能背一个人,等背了你,就不能停了。不信你看——” 我低头一看,他的背上长出绿油油的青苔和海藻来,中间还有小鱼和小虾米穿梭。 我愣住了:“商陆你是乌龟精?” 接着梦境又一转,我看见商陆漂浮在水中,海水慢慢浸过他的背。梦中的我想大概是乌龟精要回归海洋了。 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忧伤。既舍不得商陆回到海洋,却好像隐约又知道这是他最好的归途。 我便是这样惆怅地醒来的。 身边有人体贴地扶我起床:“公主,您醒了。” 我足足愣了三秒钟,经过了天亮了——商陆恢复了——这不是商陆的声音——我在哪里的思维过程后,心里大惊。 我从床上跳起来,慌张地四下扫视,这是一处宫殿。摆设熟悉,是白玉京我父皇的宫殿…… 我大叫:“商陆呢!商陆呢!你们把商陆弄哪去了!” 我跳下床,赤着脚揪住每一个路过的人:“商陆!我怎么在这里!商陆!” 我词不达意,语无伦次,直到一个声音出现。 “云小茴,恭喜你了。” 那是长歌海月的声音。他的出现像是一种召唤,刹那间我所有的记忆潮水般涌来。 我还记得昨夜我特意在睡前用衣服塞住了缝隙;我还记得商陆微凉的身体,难道这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么! 我冲过去想抓他:“你见过商陆没!” 长歌海月敏锐地感觉到我的气息,往旁一躲,随口说道:“死了,这回是真死了。” “你他妈放屁!”我想冲过去打他,这时有人拉住了我的袖子。 那人是金需胜,他说:“公主,昨夜涨潮。海水漫过滩涂大半,今日一早,我们在出口处找到了公主,万幸公主平安无事,吉人自有天相,公主乃天定之人也。” 我没有听他那一长串的扯淡,我脑中反反复复只得那几句话:涨潮……漫过滩涂大半…… 原来昨夜的梦并不完全是梦。 原来他说的只能背最后一次,并不是我的幻觉。 商陆他把我背出来了,他自己却留在了那里。 “你们……”我的泪水哽住喉咙,喘了气才能继续,“你们满意了吗。” 长歌海月拢袖立在一旁,神色淡然:“还行。” 包金刚担忧地看着我,我朝他摆摆手,漫无目的地择了一个方向走去,没走几步,眼前一黑,闭上眼前,我只有一个念知:商陆死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是暗的。 旁边有人紧张地探我的额头:“公主,感觉如何?” 我眯着眼睛想看清这个人是谁,却觉得他或者她像是蒙了好几层黑纱,我的视野中皆是模糊不清的黑点,看不清楚。 我躺在床上想,这是怎么了。是商陆死了,所以他们开始穿丧服了么。可是商陆又怎么会死。 “公主,我喂您吃点儿粥吧。”那人把一碗粥端到我面前来,我低头一看,是一个黑乎乎的碗,里头大概煮了黑米粥。 我摇头:“我不吃黑米。” 那人动作一僵,然后忽然大叫起来,扔了碗往外冲去,一惊一乍很有些吓人。 此时却没有什么能再吓到我了。我疲倦地复又闭上眼睛,什么都懒怠想,我只愿我就此沉睡过去再也不醒。 可是还没等我安安静静地躺一刻,门外呼啦啦响起了很多脚步声,好像有一堆人涌了进来。 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公主,请您睁开眼,看看老臣。” 我不愿搭理他,厌烦地转过身去。 又有一个声音插|进来:“云小茴,这里有商陆的遗物,你看是不看?” 我心脏收缩,猛地转过身去,睁开眼睛,却发现竟是一片黑暗。 如果刚才的我看到的是一片模糊的黑点,那么现在这些黑点互相交融,连绵形成了一片浓黑。 刚才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云小茴,你看得到我吗?” 那是长歌海月的声音。 我眯起眼睛,竭力地想聚焦眼光,可入目所见皆是一片黑暗,又何谈聚焦。 我瞎了。 几次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发现了端倪。我听到金需胜冷冰冰的声音:“不可能!公主不可能看不见!太医,你给我好好看看!” 我的手腕上有一个触碰,我下意识地缩手,本能地偏过头去看是什么,结果却什么也看不到。 这种感觉让我很茫然。 那太医诊了一会儿脉,把我的脑袋翻来覆去地摸了一阵子,末了说道:“臣……无能。公主脉象平稳,脑中也无甚肿块,臣……不知公主失明系何因。” “废物!”那是金需胜的声音,他好像一脚踢翻了那个太医。 其实我挺能理解他。他这样一个激进狂,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复国,末了国复了,发现我这个主子却瞎了。真是讽刺。 相比起其他人的惊慌失措,我却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也许是商陆拿走了我的光明,他不愿我再看到他,不仅梦里不愿与我相见,甚至决绝到这个地步。 这样也好。 我本来就不想活了。 他们还在吵闹,有人叹息,有人低语,有人暴喝。 我听到包金刚的声音:“药!那个复明的药!把那个药给公主服下!” 接着很多人纷纷附和:“对,对,那个药治好了长歌公子的眼疾,说不定也能治好公主。” 乱纷纷一片。 我独自躺着,维持一种等死的姿态。 不知何时,那些声音渐渐淡去了,那些人好像一个个都出去了,屋里寂静无声。 我这才睁开眼睛,把手放到眼前翻来覆去,果然是徒劳无功的一片黑暗。 “别看了,瞎了就是瞎了。”屋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我吓了一跳,竖着耳朵听:“长歌海月?” “嗯。我说让你别看了,你这个举动我小时候不知道做过多少次,没用。” “哦。”我现在没有和人交谈的,于是敷衍,“那现在恭喜你了,你看得到了。” “还没有完全。只隐约有一些光感和很模糊的图像,再服几剂就好了。” 我心里想,与我何干。 商陆死了后,我的全部好像都随着他走了。现在的我只是一具木偶,麻木地随着相应环境的变化做出一些简单的回应。 “想来真是可笑。我看见了,你却瞎了。”长歌海月自言自语,“不就是死了一个男人吗。” 我没理他。 接下去我们之间沉默了很久,直到那群人又呼啦啦地推门进来,有人把我扶起来:“公主,吃药。” 我麻木地张开嘴任他们摆弄,连药是什么滋味都尝不出来,这世上千般苦万般涩,又怎及我失去商陆时的那一种剜心的滋味。 这碗药灌下去后,金需胜关切地问我:“公主,如何?” 我不愿说话,只摇了摇头,复又躺下。 他开始狂躁了,又开始折腾那些可怜的太医:“怎么会没有原因!有谁会无缘无故看不见!庸医!你们这群庸医!” 也许是瞎了,我现在的听觉忽然敏锐了很多。我听到刚才那个给我诊脉的老头子巍巍颤颤的声音:“臣无能,但臣另有一事相报,公主……有喜了。” 我猛然一颤。原本死水一般的心里慢慢地涌出一些情绪,又悲又喜。 商陆,这是你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念想吗。 四十一 四十一 我现在开始思考一些深刻的问题了,譬如自然给予人生命的形式,那真是一种奇迹。我经历了麻木到绝望到放任自流的过程,到了最终心如死灰的时候,上天却和我开了这么一个峰回路转的善意玩笑。 我站在窗口,虽然眼盲,所见皆是一片黑暗,却觉得心里很亮堂。腹中的这个孩子给了我莫大的生活下去的勇气,我觉得是商陆冥冥之中仍在护佑我。他虽然离我而去,却终究不忍看我独自一人彷徨。 我现在心态很平和,金需胜曾经语重心长地和我谈过一次,大意是我从前没心没肺兼脑残傻逼就算了,如今是个当母亲的人,又要承担起整个云氏皇朝的重责,可不能再这样自甘堕落下去。 我惊讶地问:“我一个女瞎子也能当帝皇?” 我一直以为他们在另谋合适的人选。 金需胜道:“古有吕氏主政,扶立太子,又有武氏当权,治下开平盛世,今我云氏皇朝有何不能?你是陛下嫡亲血脉,自然是要继承大统的。” 如果是放在从前,也许我会激烈地反抗,甚或寻法子逃离白玉京。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我却渐渐有些懂得,人活一世,并不只能为自己而活。 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经营自己的命运,金需胜与包金刚就是想匡复云氏,扪心自问,他们为了父皇打下的江山所做的一切,远比我这个公主要多。 所以我平静地接受了。 登基的大典定在初六吉时。这之前他们开始忙碌地准备事物,金需胜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丫头,贴身伺候我饮食起居。 这妹子叫顺遂,名字起得极好,立意十分崇高和谐。 但我觉得她的言行风格就是在演绎顺遂这个词的反义。 比如现在,她把长歌海月放进来了。 长歌海月现在已经恢复光明了,一个瞎了二十年的瞎子,忽然看得见东西,情绪定是狂喜的。 所以我很能理解长歌海月。 他现在就像一个新生儿一般,对什么事物都显出莫大的兴趣,并且逮着谁就和谁抒发一下自己惊喜的感受,身上总洋溢着一股亢奋的欢脱的莫名其妙的激情,大概是因为我看不见以后其他感官变得很灵敏,所以我大老远就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顺遂把长歌海月放进来以后,给我拿来了一床毯子:“公主,盖着肚子,不然娃儿要受凉了。” 长歌海月从进来以后,一直在念叨他对于颜色深浅的感受,光线明暗的变化,什么天边晚霞渐次由玫红变为绛紫啦等等,在听到顺遂这句话以后,突然停住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肚子里怀的是商陆的么?” 废话。 我拒绝回答他这种无意义的问题,只说:“太医说有两个多月了。” 我看不见自己的肚子是不是有些微凸,所以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 这种一个生命依存于你的生命而存在、藉着你的血肉呼吸而成长的感受,是一种很神圣的感觉。 长歌海月又不说话了。 从前我还能看得见的时候,看到他不说话的样子就发怵,这会儿我瞎了,越发看不到他眼里是不是在算计什么,于是觉得更加恶寒。 我赶他走:“长歌海月,我们的交易也完了,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你是不是可以回故土了?你带着你长歌当国的军队驻扎在我云氏皇朝,这令我不得不产生一些不大好的联想。” 他“嗤”地笑出声来:“云小茴,就你这点江山,我还不放在眼里。不过,我倒觉得你变了许多。” “愿闻其详。”我淡定地回他。 “你以前吧,让人一看到你就暴躁。不过现在倒平和了很多。” 我无语,自动忽略掉他的前半句。 人总是要成长的,商陆用他自己逝去的命和赠送与我的新生教会了我一些什么。 我愿放下过往,重往光明中。 时年五月,我登上白玉京的殿堂楼宇,在最高处接受众臣浩荡的膜拜。我从前胸无大志,从来不曾想过俯瞰这万里江山,但是命运吱嘎吱嘎的破齿轮转动着把我送到这个地步,却再也没有人同我并肩赏山河。 那一天上朝,金需胜上奏了第一本折子,便是处理叛臣。 包金刚私下和我说过,一些没背景的臣子早已被处死,背后权臣关系错综复杂的,也费了些功夫流放。现在只余三人,囚于天牢,待我亲自处理。 “商敬之与商清珏被囚于天牢,王襄雪囚于冷宫。陛下,依臣看……不如寻个理由,择日处死吧。” 他唰地列了一张单子出来:“陛下,这是臣自刑部得来的单子,上头所列皆为种种酷刑实施之法,不如……臣给您念念?”包金刚显得尤其热情。 我无语:“包爱卿有心了。但我目下怀着孩子,恐是不便听这些酷刑。” 其实我知道包金刚的提议是完美的,我云氏上下几百条人命,岂是炮烙车裂人彘此等酷刑便能轻易解恨。可也许是当了一个母亲,我开始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杀性不可起,我需得为我和商陆的孩子积德。 于是我说:“摆驾天牢。待我去了以后再做定夺。” 小半个时辰后,我在包金刚的带领下进了天牢。顺遂小心翼翼地扶着我,我听到她轻声嘀咕:“这鬼地方。” 我虽然看不见,但也能想象出天牢里的场景。 我们默默无声地行了一段路,忽然听到前方一阵嬉闹喧哗,有人在大声笑闹,倒洋溢着一种诡异的喜气。 我哽了一会儿,问顺遂:“这是天牢?怎的我听他们过得比我还乐呵。” 顺遂没有答话,大概在观望,过了一会儿,低声道:“陛下,他们非是在嬉闹。他们在耍一个人。” 我心里一惊,模模糊糊地猜出了事情大概:“商敬之?” “是。他们将他围在其中,有人骑在他头上,有人朝他撒尿,有人用尿和了泥丸,逼他吞食。” 我有些作呕。 顺遂立即扶住我:“陛下可有不适?要不咱走吧。” 我缓过气来,朝她摆手。 这牢头真是个灵光通透的人。知道我与商敬之累世仇恨,特意选了我来的时候,授意其他犯人,演了这么一出戏给我瞧。 甚至未必是演戏。天牢中关押皆是穷凶极恶之辈,牢中弱肉强食比外头更甚,商敬之和商清珏是失势之人,再低贱的人也能将他们踩在底下,这日子想来过得并不如意。 我问顺遂:“商清珏呢?” 顺遂大概在找人,好一阵子才回报:“缩在角落里,不知是死是活。” 我心里没有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感。商敬之与商清珏被辱,若我愿意,他们此生将万劫不复,可我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觉得疲累。 我对顺遂说:“叫牢头过来,分开他们。” 接着我听到一个粗噶的声音粗鲁地呼喝着,分开那些囚犯,期间还有鞭子破空划过的凛冽声。 看样子商敬之和商清珏所受的罪,远远没有我今日所见这般简单。 身边渐渐安静下来,似乎是所有人都被清退了,只有不知哪间牢房传出来的呻吟惨呼,提醒我这是一座人间地狱。 “商清珏,出来!陛下要见你!” 有一阵铁链拖曳于地的刺耳摩擦声,接着是商清珏不可置信的声音:“云小茴?!” 我努力想象商清珏此刻的表情,陡然觉得揣摩他人的心思其实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没有理商清珏,朝商敬之的方向笑:“商大人,好久不见了。” 他显得十分震惊:“你——商陆呢?商陆呢?!他是不是被你这妖女迷惑背叛家国了,所以老夫才会兵败!你把我的儿子还来!” 我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但我知道我一定是扭曲了,我的手掌止不住的颤抖,好不容易稳住声音道:“顺遂,扶我过去。” 我在顺遂的带领下摸索着到了商敬之面前,他的声音由不可置信转为狂喜:“云小茴!你眼瞎了?报应,这是报应!” “啪”的一声,我用尽全力,扇了过去。我只凭感觉,所以并不知道我打到他哪里,但我听到他的一声惨呼,心里有一种战栗的痛快:“商敬之,商陆不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如果不是你,我和他不会像今天这样!” “商陆是我的,他的呼吸、身体、思想、感觉,全部是我的!” 我发了疯一般地冲商敬之嘶吼,腾空伸出手去,不知抓住了他的什么便开始撕扯,也许是头发,也许是皮肉,此刻只有借由着我手上的动作,我的恨意才得以宣泄。 商敬之在我手下惨呼连连,我撕得痛快,冷不防却被人一把抱住了腿:“小茴!小茴!你要打就打我,我爹他经不住了!” 我愣了一愣,那声音是商清珏的,他的声音勾起了我很多回忆。那些被我遗忘得只剩下零星片段的记忆,此刻忽然重新拼接融合,我想起我们三个一起在白玉京闹腾的年代,好像我的青春、我的爱情,那时候就飘散在白玉京傍晚的风里。 我木然地止住手,顺遂小心地把我拉离几步:“陛下,莫动气,小心伤了自己。” 我朝商清珏的方向伸出手去,却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想抓住什么:“商清珏,商陆死了。” 回答我的是一片寂静。我也只好收回手,抚上自己的腹部。 良久,商敬之喃喃:“不可能……” 他的声音苍老了很多,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半死之人。 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留在此处了。于是转身对顺遂说:“回去吧。” 走出天牢的时候,迎面吹来一阵凉风,我呼出胸中一口浊气,觉得现在的我才像是活在日光下的人。 顺遂说:“陛下,我们回去歇息吧。这种事情,不该让陛下烦心。” 我摇头:“还有一个人,去见了她,这事儿才算完了。” 顺遂大概很不能理解我,可是她不会明白,只有我终结了这些旧的章节,我才可能翻开新的篇章。 王襄雪住的,正是从前我父皇和云二焚于此地的冷宫,商敬之即位后,重新整修了一番,勉强亦能住人。 我和顺遂走进去的时候,悄无声息,只有我和她的脚步声回荡在殿堂里,听久了,竟像是身后有鬼魅跟随一般,很有些寒意。 “谁?!”顺遂突然尖叫,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不提防被她这么一叫,倒吓了一跳。 然后我听到另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又是谁——云小茴?!” 一连三次听到故人的声音,真叫人怀念。 我装作环顾四周,事实上我什么也看不到,道:“王襄雪,住在这个宫殿里,你不怕吗?我父皇和云二皆惨死于此,夜深的时候,你可曾看到过他们的身影?” 她冷笑一声:“我夜夜安眠如婴儿,何来不安?” 我升起一种感觉,迫不及待想要刺痛她,看她失态,看她恸哭,看她狂嚎,即使说出的话也会刺痛到自己。 我说:“商陆死了。” 我无从得知她脸上得意的、不屑的微笑是不是一刹那僵硬凝固,但短暂的片刻沉默后,我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她崩溃的哭喊:“不可能!云小茴你诓我!” “我没有骗你。最后一次沂水之战,他被围困滩涂,后半夜涨潮,他没能逃脱。” 说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想不到会如此平静。 王襄雪仍在尖利叫嚷:“滚!云小茴,我部信你!商陆会回来的,等他回来,我们就在一起!” 我恶毒地微微挺身,笑道:“王襄雪,是你和你的主子商敬之派他上的战场,你怎么就不信呢。商陆留给你什么?什么都没。但他留给我一个孩子。” 我猜想王襄雪此时的眼神是不是正不可置信地落在我的肚子上,因为她随后发出了一声令人恐惧的尖叫,我从未听过一个人能发出那样的叫声,好像把她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这一声当中。 我平静地转身离开。 当夜,刑部传来消息,商敬之于狱中自杀身亡,商清珏趁混乱之时逃脱,王襄雪被赐三尺白绫,吊死在那座曾埋葬了我父皇和胞弟的冷宫中。 包金刚带来这个消息时问我:“陛下,可要悬赏通缉商清珏?” 我和他心照不宣:“你不是已派人跟着他了吗?盯着他,只要不起逆心,便随他去吧。” 商清珏是我放的。他是商陆过去二十年来,除了我,唯一关心过他的人。商陆未必愿意看到自己这个弟弟被我处死。这是如今的我仅能为商陆所做的事了。 从前的这些故人,死的死,逃的逃,这一场闹剧,终于曲终人散,只留我一人,还要独自上演这锵锵的一片热闹。 四十二 四十二 当一个瞎子实在是一件不大爽快的事。我虽然内心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却没办法忽略眼盲给我的生活造成的不便和困扰。 我现在事事都得依赖顺遂,这种感觉很不好。现在除了商陆,没有任何人能让我心无芥蒂全身心地信任,可等我终于能信他的时候,他却不在了。 长歌海月频繁地出现在我面前,美其名曰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教我如何当好一个有理想有抱负不悲观不失望的优秀瞎子,起初我觉得他简直是在赤|裸裸的扯淡,不过后来我发现,他教的一些技巧的确非常实用。一个没体验过失明的正常人,决计是想不到那些细微处的。 我真心诚意地感谢他,却听他说:“不用谢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看见了,你失明了。好像是我夺去了你的视力一样,我总觉得亏欠了你什么。” 这简直不像长歌海月说的话嘛。自从我失明以后,长歌海月那颗心愈来愈感性和矫情,每次和我说话时透露的那股子惆怅和小清新,明媚忧伤得能让我的鼻涕逆流成河,再狠狠擤一把,揉成团扔出去。 我打了一个哆嗦,推脱尚有奏折要阅,摸索着走回去了。 到了七月,我开始觉得身子有些沉。这一年的白玉京又分外炎热,动辄汗流浃背,我开始暴躁;一想到还有奏折要阅,南方涝灾,西方地龙动,就开始狂躁;到后来,我自觉我已渐趋妖魔化。 顺遂劝我:“陛下,不如先将国事放一放罢。目下最要紧的是孩子。” 我摇头,我已经将大半国事分担于包金刚和金需胜了,可眼下他们一个去了南方洪涝前线督阵,一个去核查我一个月前所拨赈灾款的去向,我实在再无人可托付了。 总不能把我云氏的国事托付给长歌海月吧——他已经在白玉京逗留数月,且丝毫没有回国的念头,成天在白玉京发散他过剩的闷骚桃花味儿,搞得这个炎热夏季的少女们愈发激情火热。我有时候不由自主地就怀疑起他是不是在走什么迂回曲折的谋逆路线,这种牺牲色相的精神真令人肃然起敬。 我让顺遂替我捶了捶腰,喝了口水,继续听她念下一份奏折。 既然做了,便要做好。我自认不是一个睿智的明君,十件事纵有九件是错的,也总有一件是对的。天生才智上的平庸,只得用努力来弥补。 所幸我腹中的孩子一直很安稳,除了有些嗜睡,我并没有害喜之类的症状。这个新生命这样的安静,就像年少时的商陆。 八月的时候,我在蝉鸣声与莲花香中迎来了一位故人。那个傍晚我正在合欢树下纳凉,依我从前的经验,我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满目都是夏日晚霞流转的绚烂,想必该是一副很美丽的景致。我摸着肚子对里面的孩子说话,告诉她四季的渐次流转与那些花朵的颜色和香味。 就在此时,顺遂在我耳边悄声说:“陛下,有一人说是您的故人,还出示了您的墨宝,就在外头大殿跪着,要宣他吗?” 我一时相不起我何曾来的这么一位故人,好奇之下便让顺遂宣了。不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带着一如既往的爽朗的笑意钻进了我的耳朵:“云小茴,你居然是皇上了。” 我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后惊喜道:“白蔹?!” “是我,老子回来了!”他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想象到白蔹的动作神态,想必他现在正大刺刺地坐在我对面,怡然自得地翘起二郎腿来。 再次与白蔹相对,我们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他沉默了很久,后来终于小心地打破沉默:“怎会看不见?” 我摇头:“太医查不出病因。针灸医药都试过,就是看不见。白蔹,我现在开始相信起因果轮回,大概商陆和我,彼此都是对方生命中的一个劫,他死了,我瞎了,躲不掉的。” 白蔹叹了一口气:“我这么些日子,走了很多地方,经过了不同的城镇村庄,见到了不同的人事风景,有些事情也能想通透,可这事我就怎么也想不通,你和他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笑了笑:“不说这个了。这次你回来,留些日子吧,我给你安排好住处,白蔹,留下来帮我吧。” 他的声音有些尴尬:“这……让我打打杀杀抢些肥羊的行,让我在宫里,我可干不了那些文绉绉的事儿。” 我知道,这是我的私心。白蔹的性格不适合波涛诡谲暗潮涌动的朝廷,可现在的我无人可托。 我心里内疚,觉得有些对不起白蔹。 没想到他却答应了:“唉,这时候如果我走了,也确实不是个东西,你们孤儿寡母的……” 他猛然顿住,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失言,极度不自然地掩过这个话题:“咳……是女娃儿还是男娃儿?我听说白玉京章太医的脉号得最准,他怎么说?” 我嘱咐顺遂:“去外头守着。” 待她走了后,才低声对白蔹说:“女孩儿。切莫透露出去,这消息,只有我与章太医知晓,我攥着他一家五口的人命,才逼得他对外骗说是男孩儿。” 白蔹吃惊道:“何至于此?” 我有些累:“从古至今几千年,女皇亦不过只出了一个。我上位,并不是人人都心服口服。满朝文武百官的眼睛都盯着我的肚子呢,如果仍是个女孩儿,说不得便保不住了……他们不会让云氏下一个帝皇还是女人继承的。” 白蔹的声调都变了:“这朝堂居然如此……你可有麻烦?我别的不行,暗杀什么的还是可以试试的。” 我感谢白蔹:“无事。前几月刚初定时,的确有几个刺头,后来皆卷入离奇死亡,是长歌海月在暗中操作。” “长歌海月?长歌当国的那位公子?他可靠吗?” 我沉吟:“目今看来,是可靠的……” 虽然我一直不明白他死赖在白玉京的用意究竟是什么。我觉得长歌海月的思维是世上最难理解的神秘没有之一,比商陆还难搞。 我们又说了些别的,然后开始闲聊。我忽然想起方才顺遂说的,白蔹是凭着我写的字才得以进宫来的,可我记得我在霸气寨的那三年,唯一翻阅过的读物便是我的小黄书…… “白蔹,你拿了我的什么字进来的?” “哦……书啊。你当日离开东川的时候,只拿走了一部分,还有些在我这儿,我就挑了几本带来了。” 晴天霹雳啊! 我颤抖着问他:“是那些我批注了的……书?” 我记得当年我翻阅小黄书,本着认真的研究精神,曾在书上八八六十四种姿势旁添了一些自己的见解,比如从人体构造来说那个姿势难度太大,比如对书中关于男人尺寸描写的一些夸张之处提出质疑…… 白蔹乐呵呵地点头:“嗯哪。” 我有一瞬间想杀人灭口。 白蔹的到来像一场及时雨,但我不知道他触碰了长歌海月哪根脆弱的脑筋,白蔹走后没多久,长歌海月就在门外大声求见。 我这个瞎子都能感受到他的杀气腾腾,顿时以为自己做了什么罄竹难书的恶事,比如打扰他和妹子的好事之类的,便认真回忆起我干了些什么。 结果长歌海月劈头就问:“那个白蔹是什么?” 他这话诚然问得可笑,我一脸诚恳地回答:“人啊。” 他的语气十分不耐烦:“我是问你是什么人?” 我顺口就想答,忽然意识到不对:“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冷笑连连:“云小茴,我在这白玉京待了三个月,你以为是为了谁?你在朝廷上的事,一件都不同我来说,我不怪你,我理解。我私底下替你除去一些麻烦,也不好意思当做什么大功劳到你面前邀功。可我做这些,不是为了看到你和另外一个野男人亲亲热热的!你对得起我……我的兄弟商陆么!” 他这话的破绽和漏洞简直和筛子一样多,我发现我居然无从辩起,只能就最后的一句话反问他:“你和商陆什么时候成兄弟了?白蔹不是野男人,他是我的朋友,我可以信任他。长歌海月,我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可我们的交情没到你能对我指手画脚的那一步吧。” 他不语,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门打开的吱呀一声,而后是他飘渺过来的轻轻的声音:“云小茴,你不仅眼瞎了,心也瞎了。” 这声音里带着些我从来没在玩世不恭的长歌海月语气中听到过的悲凉和哀伤,分明是很轻的语气,我却觉得有千斤重。 我忽然觉得我说错话了。 我想找个机会同长歌海月道个歉,解释一下自己的本意并非如此,可接下来几天,我都没有再见到长歌海月,顺遂同我说,他正买醉在章台畔,逍遥得很。 倒是白蔹天天和我见面,听我说一些朝堂上的事。这一日,白蔹如约而至,来的却是两个脚步声。 我有些疑惑:“白蔹,你带了别的人?” 他的声音里有一点不自然:“咳,是……这是我旅途中结识的同伴,我们交谈过,我觉得他于政事上颇有一些独到的见解,小茴,他能帮助你。” 我不知白蔹用意如何,只能说:“是么。” 白蔹连声答应,反复强调此人绝对可靠。 我只好向虚空中抬了抬眼:“这位公子,不知如何称呼?” “草民江锁衣,参见陛下。” 这个声音,我曾听过。 四十三 四十三 “你……”我竭力回想这个江锁衣的声音我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像砂石滚动摩擦的嗓音十分独特,我一定曾听过。 自从失明以后,听力成了我赖以生存的主要感觉,所以我不会记错。 “你们认识?”白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惊奇。 就在那一刹那,我想起了他是谁! 他是我与长歌海月在玉璧城遭到赌坊里的小个子追杀时碰到的那个求医公子。说起来,竟是我与长歌海月的救命恩人。 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神奇,千丝万缕,谁能料到半年前偶然的一次邂逅,会在如今再度相逢。 我对这自始至终未曾谋面的江锁衣产生了一些好感:“江公子,你可曾记得,你于玉璧城求医时,曾无心插柳救了我一命?那时,我以为你是我的一个故人,还曾贸然冒犯过。” 江锁衣的声音很沉静:“草民记得。那是草民的荣幸,陛下不必铭记于心。” 我想起他的腿疾:“江锁衣,不知你腿疾是否已寻到良医救治?” “不曾。但托陛下洪福,腿疾无复发亦无恶化,不敢叫陛下挂心。” 我心里有些失落,本想若有良医能治腿疾,也许商陆……可此时也毫无意义了。 我摸索着走下台阶,想近距离去感受一下江锁衣此人,顺遂想来扶我,被我抬手止住。我总要学会一人生活,若是从龙椅到玉阶这点的距离都需人扶持,我担心我以后便再也无法独立自理了。 “哎,小茴,你小心……”白蔹很紧张。 我一手扶着肚子,根据从前的记忆走下台阶,这条路我走了不下数十遍,已有些熟悉。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一道十分强烈的视线正紧紧盯着我,却又没有任何攻击性,这让我一阵心悸,恍惚间忘了方才在心里默数的台阶数。 所有微不足道的疏忽都会引发意想不到的灾难,意外发生的时候,我只记得自己踩空了一阶,脚下一崴,整个人便控制不住地朝前扑去。 “小茴!”暴吼的声音是白蔹,接住我的那双手臂……却很陌生。 那一瞬间我反应过来,接住我的是江锁衣。他身上有一种十分温和宜人的草木气息,与商陆身上的截然不同。 在他接住我的刹那,我清楚听到了一声奇特的闷响,那是人体的骨骼撞上坚硬地板的声音,我立刻明白过来,在电光石火的那时,白蔹还来不及过来接我,是站得较近的江锁衣飞身扑出,双膝着地,伸手接住了我。 宫殿铺的是水磨的白玉石,那猛烈的一下,想必十分痛楚,江锁衣又素有腿疾…… “江……”我欲回头慰问一下这倒霉催的娃儿,却被呼啦啦拥上的一堆人围了上来。 顺遂紧张地在我身上摸来摸去:“陛下,没事吧?” 章太医一把捉住我的手,抖抖索索地诊脉。 “行了行了,我没事。”我挥开他们在我身上张牙舞爪的手,“我就崴了一下脚。” 顺遂替我揉了揉脚踝,所幸并无大碍,稍稍动了一动,便能行走。 我指挥手忙脚乱的众人:“去看看江锁衣。” 我看不见他情况如何,但从章太医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中推断,大概不是很乐观。 “这位公子,你的腿疾已是旧伤加新伤,累累数次,加之不好好调理保养,已是残废。今日这一撞,怕是非同小可,不如让老夫……” “不必了,无碍。”江锁衣的声音,仍是十分嘶哑,然后他说:“陛下适才遇惊,还是好生歇息罢。草民告退。” 白蔹尴尬地笑:“我……我去看看他。” 我独留下章太医,询问江锁衣腿疾的情况,他越说我越心惊疑惑,觉得这个江锁衣的身份很可疑。同样是腿疾,未必太过巧合。 我心里生起了一个大胆而匪夷所思的希冀:江锁衣就是商陆。 可一个人的声音能改,气息能变,心却无法轻易伪装。 若是商陆,在我跌下台阶的瞬间,大概早把我抱在怀里不松手了,又怎会云淡风轻地告退,他那个飞身救我的举动,大概也只是因为我是帝皇吧。 但无论如何,他到底是救了我两次,加之白蔹的再三保证和推荐,我便要了江锁衣的过往履历来,让顺遂替我念了一遍。 他有一个波澜不惊的平淡人生,十四岁时入秋闱,乡试中了解元,春闱会试却名落孙山,随后便继承了家里产业,不咸不淡地经营着一个绣坊。后来我与长歌海月发兵玉璧城,一路南上,皇朝开始动荡,生意也不好做,他便关了绣坊,打算南下避难,便在此时遇上了白蔹,而后与白蔹相知相识,惺惺相惜。 白蔹这边一听说我需要有人从中协助,便推举了江锁衣上来,事情便是这样。 云氏皇朝素来没有一介平民不经过乡试会试殿试便官拜三品甚至二品的先例,我这次要擢升江锁衣,和朝堂上的群臣们整整对峙了三日,最后,终是给了他一个中议大夫的闲职。 江锁衣在朝堂上有了官职以后,白蔹对我说:“小茴啊,俗语说,好花不常开,好狗不挡道……呸!我是说快乐之所以为快乐,是因生活中种种不幸太多,才凸显得快乐十分珍贵稀少。所以我如果常常出现在你面前,久而久之便也和四季常青的松柏一样,淡而无味了。我需得做一朵昙花,转瞬即逝,这样你才会察觉出我的好来。” 说完这话他便消失了,好像送了一个江锁衣过来,他的职责就到此为止一般。 我恨得牙痒痒,还松柏昙花呢,他就是一狗尾巴草! 然而我心里却知道,这事终勉强不得。如果强行将白蔹留下辅助我,便像是将一只鹰困在了笼里,他的性子本该寄情山水,他为我做的已足够多,反是我亏欠他良多。 于是我便随他去了。我只希望江锁衣能争气一点儿,他因是一个特例,在朝堂上定是受百官排挤,而我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就看他自己能否杀出一条平步青云的路来。 我小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奇慢无比,仿佛十五岁永远不会来临。到了十五岁,好像是一个分水岭一般,时间倏忽就加快了步伐,经常是我什么也没干,一抬头,咦,竟是天黑了。 怀了孩子以后,这种感觉尤其强烈,我的肚子不过又大了一圈,时间便到了将近年关。 这期间百官如常,有人升有人贬,一朝翻云覆雨一朝身陷囹圄。只有一人,却是只升不贬,不过五个月时间,官拜从一品,直逼大学士。这人便是江锁衣,我无从知晓他是如何从四品拼杀上来,但听顺遂说,朝堂上有不少官员已渐渐对他改观,他也确实干了几件了不得的大事,有时寥寥数语提出的政论意见,却颇为犀利。 长歌海月来找过我几次,他对江锁衣很有偏见,大概因为江锁衣是白蔹推举的缘故,长歌海月讨厌白蔹,便连累了无辜的江锁衣。长歌海月几次要求我罢了江锁衣的官职,都被我用白眼翻走了。 大概瞎子翻起白眼来的气场更为强大吧。 到了冬季,我虽然如常上朝,只是身子越来越沉,人也越来越懒怠,堆积了许多奏折没有看。顺遂告诉我奏折已堆积如山,所以我打算还是先出去走走。 冬日阳光晴好,我喜爱在御花园一带逛逛,这一带我已摸得很熟,无须顺遂引路,也可自行走回去。 本是无碍,只是不知哪一个宫里的下人,横了一把笤帚于路当中,对于一个瞎子来说,任何物件的变动,都是致命的。我没有提防这里会出现一把笤帚,等反应过来那是笤帚的时候,脚上一滑,差点儿一个踉跄。 “陛下小心。”这时有人一把扶住了我的手,我把全身力量都倚在那人身上,惊魂未定。 “江锁衣?”我很纳闷,“你怎么在这里?” “臣与太医院章太医有约,恰好途经此处。” “陛下。”江锁衣顿了顿,好像看我站稳了,便轻轻放开了手,“臣逾矩了。” “哦……”我胡乱点头,“这不怪你,若不是你,今日我也难保。”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么,陛下,臣告退了。” 我现在又觉得江锁衣不是商陆,商陆虽对旁人冷淡,可对我却是腥风血雨扫江湖,断然不会同他那样,客气、守礼、保持距离。 第二日,我听顺遂同我说起,负责御花园洒扫的宫女内侍们,昨日被洗了一轮,有一个新来的宫女因不懂事,在御花园我常逛的那条路上落了一把笤帚,被除出宫去,家里也遭了连累。 这事本该同我说,但因宫里三年便要换一批宫女,恰好时间也快到了,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再加上我这些日子以来也十分疲乏,就没有拿这事来劳烦我。 我却是听得心惊。 昨日那事,我回去后并没有同任何人讲,只有江锁衣知道,今天就发生了宫人换血的事,我不得不怀疑江锁衣的触角是否已伸入了后宫,最起码他同宫内的总管一定不是什么平常关系。 这本不是一个好现象,历朝历代的君王,要是让底下的臣子做到了这个地步,大概也就差不多了。可我却丝毫没有恐慌,不知怎的,我就是奇异地觉得,江锁衣,不会伤我。 四十四 四十四 冬天来临的时候,江锁衣由从一品擢升为了正一品,成了云氏皇朝有史以来第一个平步青云成御史大夫的平民。 长歌海月没少在我耳边吹风,比如江锁衣图谋不轨啦,心计深沉啦等等,不过我觉得,他一个别国的王爵在我面前说另一人有谋反之心,就类似于一只黄鼠狼在一个母鸡面前渲染老虎的恐怖一样,别有居心。 我把江锁衣从政以来厚厚一叠彪悍得能把长歌海月拍到墙上去的政绩甩到他面前,他顿时不说话了,半晌才喃喃:“确然不错。” 江锁衣是很不错,美中不足便是他的腿。他的腿好像是真的废了,平日上朝时,总能听得他拐杖支在地上的笃笃声,一下一下的,每回我听到都觉得可惜不已,不过他自身倒从来不提这事,依旧拄着拐杖风里来雨里去。 自从他擢升为御史大夫以后,私下面见我的次数多了起来。我怜他腿脚不便,次次都赐座,然后听他讲一些朝堂上纷争不休的政事。 也许因为江锁衣和商陆同是腿脚不便,也许因为我曾对江锁衣产生过一些他是商陆的绮念和幻想,我对江锁衣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情感。这和爱情无关,细细想来,我大概只是凭着江锁衣来怀念商陆。 “陛下。”江锁衣出声唤我。 我猛然回神:“啊?” “陛下可有听进去臣的谏言?” 啧啧,江锁衣这点倒和商陆一样,严肃起来的时候一本正经不近人情,无趣极了。 我在脑中回忆商陆生气时的表情,心里涌起一种惆怅的柔软。商陆不曾入梦来,我害怕终有一天,我会忘了他的模样。 “陛下!”江锁衣又叫我,这次加重了语气和声调,好像生气了。 “哎。我知道了,就按你的意思去办吧。”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强烈地生出了一种“我是昏君”的代入感,隔着台阶,我都能感受到江锁衣身上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怨念。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那臣告退了。” 我点头,感觉到鼻端再也嗅不到他身上的草木气息,才艰难地喊人:“顺遂!顺遂!” 她大声答应着跑过来,跑近了,忽然大叫:“陛下!您身下……” 我腹中开始隐隐作痛,大腿处一片湿润,也不知是血还是羊水,我抓住她的手:“叫章太医来,快!” 这种感觉在我和江锁衣谈论政事时便有了,等我捱到了他终于告退,痛楚的感觉已经很强烈了。 我被移到床上的时候,太医、稳婆并侍女已经到齐了,屋里点起了火炉,有人在烧水,有人在跑动,一片嘈杂。 “陛下,接下来请听臣说……”章太医的声音忧心忡忡地探到我耳边来,交代了一些产妇需得注意的事项。 阵痛来得很强烈,我哆嗦着忍过这一阵,哪里还听得见章太医的话。 稳婆朝我嘴里塞了条手巾,把我的大腿屈起打开,在我的腰下塞了一个腰枕,然后凑到我耳边说:“陛下,这生孩子的事儿,旁人帮不上什么忙,全靠您自个儿用力,您只管使力,老奴在一旁守着您。” 我从没有像此刻这般体验到失明的无助。在一片黑暗中经历一个女子一生中可谓是涅槃的事,并不是什么好的感觉。我多想现在能复明,起码能看见围着我的都是谁,等会儿我的女儿出生,我该将她交给谁才最安全。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感觉痛楚一阵强过一阵,稳婆在我耳边大声喊:“陛下,您可千万别睡着!现在开始用力!” 我猛地一惊,用指甲掐掌心的肉,咬着嘴中的软布,根据稳婆的指示使力。 我大汗淋漓,喉咙中发出自己都想不到的嘶吼,每使完一次力,都觉得自己像死过一次一般。 黑暗中无法估计时间的流逝,但我觉得似乎是已过了很久,稳婆依旧在喊着要我用力,可孩子却好像一点都没有探出头。 我惴惴不安,忐忑不定,拿不准究竟该保存体力还是继续徒劳用力。这时忽听稳婆低低的一声惊叫,她显然是想竭力压制住叫声不让我听见,但我却还是听见了。 她声音慌乱,匆忙间竟忘了避开我,我听到她在和人讨论:“章太医,陛下这胎位……不正啊!孩子是臀位,您说这事儿怎么办?” 臀位? 我近来读了不少医书,前人亦有记载过产妇难产之事,其中就有臀位,新生的孩子,不是头部先出,却是臀部先露,此种情况,产妇危矣。 那一瞬间,我不是绝望,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放松感。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可怕,因为死了便能见到商陆。 我全身瘫软下来,先前的疲累和痛楚一齐涌上,十分劳累。我竭力想睁开眼睛,然而意识渐渐模糊,那种堕入黑暗的香甜的睡眠中的诱惑越来越强烈。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睡吧,你撑不住了。 我放任自己堕入那无边的空虚之中,在清明灵犀消失前的最后一瞬,忽然砰的一声巨响,听声音,好像是什么人用力推门而进。这声炸响像是平地起惊雷,把我惊得一丝睡意都不剩。 周遭有片刻陷入了一阵沉默,而后忽然响起了各种声音,他们都在表达着同一个意思:“长歌公子,请出去,这不是你能来的地儿。” 居然是长歌海月! 我简直恼羞成怒,吐掉口中手巾,喘着气儿下令:“长歌……长歌海月,你给我滚出去!” 只可惜因为气虚,说出来很没有气势。 长歌海月压根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他好像在对着稳婆和章太医说话:“过去可曾有这般接生经验?” “有是有的。从前也有官家小姐和陛下一般,那时大多是通过用手摩挲腹部,使胎儿调头朝下,顺产出来的。可现在是陛下……老奴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给我治!治好了,还能留你一条贱命;治不好,我让你连全尸都落不着!” 我气喘吁吁,想对周遭人说把长歌海月这厮叉出去,可腹中孩子折腾得我只有呻吟的力气。 大概是长歌海月脸皮太厚,又大概是他霸气四溢,居然没有人再坚持把他赶出去。 长歌海月把手巾塞到我嘴巴里,凑到我耳边说:“云小茴,你给我坚持下去,这可是你和商陆的孩子!” 在生不如死的时候,听到商陆两个字,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长歌海月叹了一口气,握紧了我的手。 稳婆一边在我耳边鼓励我坚持下去,一边抚摸我的肚子。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一片黑暗,断断续续问身边的人:“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回答我的是长歌海月,他顿了顿,又惊喜道,“云小茴,外面下雪了,这可是初雪,等你生下孩子,我们一起抱着孩子赏雪,你说好不好?” 我没有多余的力气纠正长歌海月一厢情愿的想法,只觉得精力在一点点流逝。 “正了正了!陛下!胎位正了,孩子的头出来了!”稳婆惊喜地叫道。 我却再没有一丝力气了,我连叫都叫不出声,喉咙嘶哑干涸。 “云小茴,就快了,你可给我挺住!”长歌海月喝道,而后又怒斥,“参呢?!人都死哪去了?我要的人参呢!” 有人急速地小步跑来:“参在这儿!” 长歌海月把参片塞进我嘴里,像个婆子一般念叨:“这可是上千年的野山参,用来吊命的,云小茴你含好了,我一定让你们母女平安!” 我紧闭上眼,分不清沾湿脸颊的是泪还是汗。 为什么此时在我身边的不是商陆。 生死线上几番挣扎,积蓄的力量最后一滴也被耗尽,我自认不是一个软弱悲观的人,到了这时也不由得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如果就此沉睡不复醒…… 身边忽然爆发出一阵嘈杂,不知是因为奄奄一息的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好像是有人闯进来了,我听到他们提到了江锁衣的名字,长歌海月似乎在怒吼:“江锁衣,你来干什么!” 可这一切已与我无关了。 这些声音渐渐地在耳边消散,好像是在很远处的涟漪,荡着荡着便悄无声息,只剩一片平滑如镜的湖面,藏起了多少往事和回忆。 我以为我即要葬身于这片深蓝湖底。 却忽然有一个声音破水而入,溅起无数朵浪花,执意要让我从湖底醒来:“小茴,醒来!” 那个声音……魂牵梦萦。 我猛然睁开眼睛,像是窒息已久的人突然破水而出,剧烈咳嗽起来,我吸一口气,睁着看不见的眼睛,试图找出刚才那个人来:“商……陆?” “是我。” 我颤抖着伸出手去,在虚空中想抓住他:“商陆……”我甚至不敢大声叫他的名字,我害怕一叫,他便会像一个美丽又脆弱的希冀一般,轻轻一碰就破灭。 “我在这里。”他握紧我茫然的手,反复向我保证。 我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自己都不知道一双眼里居然可以积蓄这么多的泪水。我抓住他,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气息,哽咽着朝他诉说我这些日子以来的思念。 “小茴,等你生下孩子,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说话,现在先用力,听话!”他哄着我,在我耳边不停地鼓励我,“快了,孩子的头都出来了,再努力一把,我在这里守着你。” 他温柔地用手拨开我浸湿贴在脸上的发丝,用指腹轻轻抚摩我的脸颊,我一侧头,一口咬住他的手掌,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所有力量凝聚在下腹中,喉咙中迸发出的那种求生的渴望的喊声,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陌生。 口中尝到血腥味,商陆手掌的皮肉被我尖利的牙扎破,汩汩地流出血来,我像一只嗜血的野兽吸食着他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只想将他吞吃进腹,他的骨和我的骨交缠,他的血和我的血相溶,我们是合二为一的一个整体,天与地都无法分开我们。 “哇!”十分清脆的一声啼哭,稳婆兴奋地叫道:“陛下,孩子出来了,是个小公主!” 我松开商陆的手,累得睁不开眼睛,趁着自己还有最后一丝余力,告诉商陆:“商陆,保护好孩子……别让她落到除你以外的人手中……顺遂都不能……” 筋疲力尽,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四十五 四十五 我没什么大碍,死死睡了几日,再醒过来就是神清气爽。醒来的时候是被孩子的哭声吵醒的,我看不到孩子在哪个地方,只能根据声音判断一个大致的方位,下床摸过去。 “哎呦我的陛下哎!”走了没几步,顺遂忽然冲过来,把我拦回床上,嘴里念叨:“您怎么没穿鞋就下地,坐月子可受不得凉。” 我拦住她给我穿鞋的动作:“先去看孩子。” 她的声音逐渐远去,而后又传过来:“没事儿,只是尿了,奴婢这就给小公主换裤子。” 她窸窸窣窣地忙了一阵子,然后说:“陛下,您抱抱小公主吧,可沉呢。” 我茫然无措,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动作来,像一个木偶似的,由着顺遂把我两只胳膊摆出抱孩子的样子,然后不经意的,一个柔软温暖的小东西就这么落在了我的臂弯里。 有一种从心底生出的感动与柔软漾满了我的全身,生命的延续与交替是这样神圣的一件事。我伸出手,摸索着这个孩子的眉眼,想摸一摸她是不是形肖她的父亲。 顺遂笑道:“陛下,小公主才刚出生两天,眼睛都还没睁开呢。这天下的孩子,刚出生时都长得一个样,和猴子似的皱巴巴的,等满月了,眉眼张开了,可就能看出美丑了。小公主肯定是个美人胚儿。” 我很得意,如果她像商陆,那不用说必定是个美人胚儿,如果像我,虽不至于倾国倾城,但也总不至于中等偏下吧。 我就维持着得意的样子坐在床沿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猛地想起商陆来!我跳起来,差点儿把孩子摔在地下,冲顺遂吼:“商陆呢?” “谁?” “商陆!” “陛下,奴婢不曾听说过此人……” 顺遂并非从从前就跟着我的,所以她不知道商陆情有可原,可我生产那天,她应该见过商陆的啊! 我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没见过商陆?” “奴婢……”顺遂不知道哪里惹到我,回答问题的时候都有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后下定决心似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确实不知陛下口中所提商陆,陛下……陛下是否要召章太医进宫?” 这怎么可能呢! 我会错认任何人,可只有商陆,我是不会错认的!他哪怕变成了一个水萝卜,也是众萝卜堆中最英俊最洁白最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一个,我怎么可能记错呢! 我惶恐,我觉得自己一定陷入了某一个惊天大陷阱。于是我把长歌海月叫来,问他:“长歌海月,我生娃儿那天,商陆在不在?” 他奇怪地反问我:“云小茴,你为数不多的智力又下降了?” 我没空搭理他:“我说真的,我看到商陆了!他是真实存在的,我都咬到他的手了!” 长歌海月断然反驳道:“云小茴,那是你的幻觉。你那个时候奄奄一息,人在濒死的时候,会看到此生至爱之人也是正常的,那一定是你的幻觉。” 我只恨我此刻看不见,不然我可以细细观察他的表情眼神和姿态,好分辨长歌海月是不是在说谎话。 长歌海月根本没理我心里这点小心思,转身去逗弄孩子。他这人也真是奇怪得很,平常这样凶残,却十分喜爱孩子。顺遂同我说,我睡着的那几日,这位爷已经送了无数小玩意儿给孩子了,什么长命锁、平安扣,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我摸索着走过去,听到长歌海月在逗弄孩子,嘴里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显得特蠢。 我把孩子抱起来,没好气:“你那么爱孩子,怎么不让你那些莺莺燕燕给你生一个?” 他要是早这么干了,搞不好他的孩子都可以组成一支蹴鞠队包括替补队员了,啧,想想那场面就壮观。 长歌海月怒吼:“你把我当什么了!孩子是随便生的么!” 我被他吼得一愣一愣,倒是我手里的娃儿被他吓哭了,在我怀里扭动挣扎。 “小宝贝儿小心肝儿,对不住吓着你了,哥哥错了,再也不这样了好吗?”长歌海月一反刚才的凶神恶煞,特意放柔了语气哄孩子。 我身上的鸡皮疙瘩没有五斤也有十斤,并且为长歌海月的厚颜无耻感到深深的震惊:“哥哥?你都能做她爹了!还哥哥,要不要脸哪!” 长歌海月立刻嬉皮笑脸:“行啊!只要你肯,我就是她爹啊!现成的女儿谁不要!” 我低下头,为自己的失言而感到后悔,只能装作逗弄孩子的样子,企图蒙混过去。 幸而长歌海月没有死缠烂打,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状似轻松地转移了话题:“名字取了没?” “还没。”本来这种事情,一本字典在手,我就天下无敌,奈何我这会儿瞎了,也查阅不了,只得先耽搁着。 “我想给她取个既大气又平凡,既恬淡又新颖的名儿,最好还能寓意一生平顺安宁。” 长歌海月很费解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然后郁闷道:“你……你还是自己想吧。不过我告诉你,越是矜贵的名儿,越不好养。你不见从前那些王子公爵,小名总是贱名居多,反倒是那些兰麝啊,月雅啊之类的,总是多病多灾。便是我,都有个小名呢。” 他一时不查,说漏了嘴,我敏锐地抓住他的话头:“哦呀,不知道长歌公子的小名是什么呢?” 他显得无限悲愤:“狗蛋蛋。” 我捶桌大笑,连怀里的小娃儿也不明所以地跟着我一起笑起来,我笑得流出眼泪,上气不接下气的:“狗蛋!哈!狗蛋!” 长歌海月一本正经地纠正我:“是狗蛋蛋,两个蛋。”他特别强调了蛋蛋两个字。 我一听,笑意愈发喷薄而出。自商陆死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样开怀。 长歌海月的声音显得很无奈:“唉,笑就笑吧,只要你高兴。” 我渐渐止住笑意,明白他是特意为了逗我开心,不由得低低对他说:“谢谢。” “你……”他欲言又止,“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谢谢。”他甩下这话,走了。 奇了,我怎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我被长歌海月一番折腾,倒打断了刚才的思绪。不管怎样,关于商陆,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弄个清楚。 身边的人不和我说没关系,我自有打算。 这样想好了,我便借着谈国事的名头,招了江锁衣入宫。 如果我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我生产那一天,好像、似乎、大概、可能,这位爷也闯进来那么一次过。 当时在场的年轻男人,除了长歌海月,就是江锁衣了。如果商陆不是我的幻觉,那肯定就是这个江锁衣无疑了。 我听到江锁衣的拐杖声由远及近,不由得嘿嘿一笑。大概我这笑容太过诡异,他的拐杖声猛地一个停顿,然后小心翼翼地出声询问:“陛下,不知召臣来所为何事?” 我说:“江御史饱读诗书,文采卓绝,取一个名字肯定不在话下。如今小公主刚刚诞生,我为取名头痛不已,不知江御史可有何高见?” 他沉思了一会儿:“陛下可有附加要求?” 我笑:“我想她姓商。” 如果江锁衣是商陆,我就不信他听了这话没有反应。 “这……”他果然迟疑了一阵子,而后说:“公主金枝玉叶,将来许是继承云氏皇朝大统之人,跟一个外姓,臣以为不妥。” 真是滴水不漏。 “好吧,那便按爱卿所言,跟着我姓吧。那么叫云什么好?” 他掰着指头列了一串名字出来,无非什么解忧啊,安平啊,妥妥当当又不出格的名字。 我现在又觉得江锁衣不是商陆了,哪有父亲对女儿的名字这么不上心的!还是商陆这厮隐藏得太好! 我决定使出杀手锏。 我装模作样地嘉奖了他一番,而后为了显示我爱才之心,我亲自摸下龙椅,虚情假意地执起了江锁衣的手:“爱卿啊,真是辛苦你了。” 我一边漫无边际地夸奖他,一边狠狠地摸他的手。我记得我那一天,曾经狠狠咬破过商陆的手掌,才过去三天,我不信他的伤痕会愈合得平滑如初。 我十分猥琐地继续摸他的手,指甲……指腹……骨节……掌心……江锁衣的手掌既大又温暖,一层薄茧,许是执笔写字写出来的,可我翻来覆去地把他的手摸了个遍,也没摸着一道疑似伤痕的东西。 “陛下,我……你……”江锁衣显得十分无措,想把手从我的魔爪中抽离,又不敢用力,像一个被纨绔公子轻薄的良家妇女一样,既满怀怨恨又无奈无言。 我嘴里继续不负责任地天花乱坠:“江爱卿,年初那件停办官员的事你办得挺好……” 我心里想,即使我摸不着伤痕,让我摸一摸这是不是商陆的手也行啊。 但是我马上就悲哀地发现了一个问题:我摸不出这是不是商陆的手。 看官们,这里我不得不告诉你们,作为一个爱人,我曾与商陆水乳交融亲密无间,但却摸不出这是不是他的手,我真是失败透了! 江锁衣忍无可忍,我我我了好几遍以后,终于抽出自己的手,义正词严道:“陛下!” 我惆怅得连敷衍他的力气都没,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我也不在乎我再多一条耽于淫乐色令智昏的罪名出来,反正我已经在猥琐的光明大道上一路狂奔九个商陆也拉不回来了。 我心里既空虚又绝望,好像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希望,结果眼睁睁瞧着人拿着针戳破气泡一样,“啪”的一声,就什么都没了。 我抱着我的女儿喃喃:“你说你爹是江锁衣呢还是江锁衣呢还是江锁衣呢。” 她自然没有理我,睡得正香。 我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猛捶自己的脑袋:江锁衣另外那只手我还没摸过哪! 可是御史大夫没有给我再吃一次豆腐的机会,他火烧屁股似的,告假了。 四十六 四十六 江锁衣告假,用的是身体不适的理由。我却没有时间去看他,因为包金刚和金需胜回京了。 我整日整日在议事厅里听他们汇报地方上的情况。赈灾款被贪污多少,贪污的那位官员与朝中大臣又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等等,听得血溅三尺。 这段日子是最难熬的。我涨奶涨得厉害,十分痛苦,有时候一天得换三四件衾衣,孩子尚小,眼睛一睁开便啼哭着要吃奶。我既当母亲,又当父亲,还得额外担起国事,每日在御花园里团团转,抱着树撞头。 烦躁期的女人是不能惹的。我不顺心,也不能让那些惹我不顺心的禽兽们顺心,于是关于此次贪污的案件,我下手重狠准,该查办的查办,贬谪的贬谪,毫不留情。 那些禽兽们像被我捅了屁股一般嗷嗷直叫,要死要活,朝堂上成天上演老泪纵痕忆苦思甜的戏码。他们哭,我比他们哭得更厉害,他们顶多只能发出一些低沉的沙哑的呜呜呜声,我一嗓子却是通天彻地直上九重霄,嚎得他们一愣一愣直打嗝。 这些难搞的老头子们终于在三天后了悟过来,和我死磕就是自寻死路。我可不在意什么皇家脸面,我是女人,我撒泼我哭嚎我比他们更不要脸。 这一场拉锯战最终以我的全面压倒性胜利告终,我办了这一批蛀虫,心里爽快,抱着女儿亲了好几口,这才想起江锁衣来。 我起初以为他说的身体不适是躲开我魔爪的借口,结果我一连这么多天处理政事,也不见他上朝,私下问了几个平日同他交好的同僚,才知道他是真的病了。 我有些内疚。因为听说江锁衣是疲累过度,又偶感风寒,这才病的。他之所以会疲累过度,是因为我把将近大半的政事交予他处理的缘故。 那段怀疑他是商陆的日子里,我还以公谋私利用职权把他召到议事厅,让他给我念奏折,念完了再让他顺便说出建议来。 所以我在逗弄女儿的时候,他在挑灯夜战;我在吃桂花圆子的时候,他在奋笔疾书;待我泯灭的良知好不容易重又绽放光辉时,他病倒了。 想起来真是不好意思。 我这么想着,叫了顺遂,打算微服出巡,去白玉京江锁衣的官邸里表达一下我亲切的慰问。 工部给他安排的官邸好死不死恰好在从前商府旧址,自复国以后也没有人有这个心思去修复前朝叛贼的宅子,所以听顺遂说,眼前这栋宅子很有些破烂。 再次走进这个地方,我真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如果我看得见,我一定要亲手摸过那些青石砖,迎风落几滴泪,展示一下我小清新小文艺的情怀。毕竟我十五岁的时候,就是在这里遇到了商陆这个冤家,从此纠葛不清藕断丝连缠缠绵绵到天涯…… 我打了一个哆嗦,在顺遂的引领下摸进了江锁衣的房子。进去以后悄声一片,顺遂安静地搜索了一番,然后低声告诉我:“陛下,御史大夫在床上委着呢。” 然后她大声叫:“江御史!” 我恨不得把顺遂的嘴用浆糊粘上,但来不及了,江锁衣已经被她吵醒了。 我努力想象江锁衣朦胧初醒的样子,可脑中浮现的却是以前清晨商陆醒过来的那个骚包样,真是令人怀念。 江锁衣很迷蒙地“唔”了一声,然后静默片刻,噗通一声跌下床来:“微臣不知陛下亲临,微臣……” 我慢腾腾走过去,摸索着摸了摸江锁衣,他的身体滚烫,像个火炉。我方才和顺遂一道进来,沿途也没见什么服侍的下人,整座府邸就他一个人鬼一样地出没,我深刻怀疑我发给他的俸禄是不是被他埋到坑洞里攒老婆本了。 江锁衣还在顽固地坚持要用宫中礼仪给我行礼,尽管已经神智不清,但嘴里还逼叨逼叨念了一堆,我让随同我来的侍卫哥哥把他提溜到床上去,再屏退众人,独留下我与他待在一间房内。 他意识迷离,轻声呓语,滚烫,横陈于榻,我感觉自己不做点什么简直对不起这良辰美景。 看官们,并不是我心猿意马水性杨花要学那褒姒貂蝉之流,我也没那祸水的资本,只是我太想念商陆了,我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是他的可能,我都想学那谁谁谁给他做一具莲藕拼的,等他的灵魂来入梦。 江锁衣像一条咸鱼一样在我手下又颠了一会儿,最终抵不过病痛,不知是厥过去还是睡过去了。 我颤颤巍巍伸出我的手,心肝脾肺像在沸水里煮,咕嘟嘟的颤动,然后一使蛮力——扒了他的衣裳。 江锁衣动也不动,任我为所欲为,这更增长了我禽兽的嚣张气焰,我摸到他的锁骨,顺着肌理往下抚摸。 我不熟悉商陆的手,但我熟悉商陆的身体。我知道他征战沙场留下的每一道旧伤在哪里,每道伤痕后又是怎样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我知道他的敏感点在哪里,每一次碰触他会发出怎样勾人而的低低呻吟;我知道…… 一句话,我要如闪电一般噼噼啪啪地穿透江锁衣的直达他闷骚又别扭的小心肝呀啦索! 我摸遍了他的全身,最终确定了一个事实:江锁衣就是商陆,商陆就是江锁衣。 江锁衣平日里身上的草木气息也许是刻意伪装渲染,至少在此刻,我微微伏低到他的胸膛上时,鼻端萦绕的就是商陆本来的气味,熟悉,温存,我忍不住流下泪来。 我趴在他的身体上无声地哭泣,我自己都吃惊一个瞎子居然还有这么多的泪水,那些眼泪在我的脸颊和他胸膛的皮肤之间流淌,蜿蜒成一片水泽。 我守着江锁衣,不,是商陆,在他床边痴坐。瞎子无法感受明暗光亮的变化,所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直到顺遂悄悄走进来,递给我一碗药和一碗粥:“陛下,这是奴婢刚派人去弄的,等江御史醒来了,就让他吃下去……陛下,你怎么了?” 她大概看到我脸上风干的泪痕,吃了一惊。 我没有理她,只是点头示意我听到了。 顺遂是个聪明人,这么些日子以来,她一定看出我与江锁衣之间不对劲的地方,但她只缄口不言当做不知道。此刻也是,她放下碗,与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顺遂走后没多久,商陆就醒过来了。我的手一直放在他心脏的部位,等他醒过来,开口惊讶地叫了我一声陛下以后,我笑笑,叫他:“商陆。” 手下他的心脏突然加速跳动,扑通扑通似乎要挣脱胸腔一般。但他的声音却十分镇静,一丝波澜都不起:“陛下,臣是江锁衣,不知陛下口中商陆是何人。” 看官们哪,我此刻心里的脏话那是一串接一串,前翻后滚左旋右转都不带重样的,我硬生生把“何人你娘个锤子”憋回去,略带惆怅地回答他:“商陆是我的夫君,亦是我孩子的父亲。” 商陆继续装死。 我在狂暴地弄死他和包容他那颗别扭的男人心之间徘徊了一会儿,觉得此时出击为时尚早。这种事情,一定要一击得手直戳死穴就像把王八翻个个儿一样让他一辈子都翻不得身! 我笑而不语:“那行,那我走了,你把药和粥喝了,我等你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一出此言,商陆好像打摆子似的颤了一会儿。 我施施然回了宫,只要确定江锁衣是商陆就好办了,我自认别的才能没有,但是我具备拿下商陆所需要的死缠烂打厚脸皮属性,而且是天赋异禀,再加上如今我有个女儿了,我就不信商陆放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不要,自虐似的非要茕茕孑立,矫情地风露立中宵。 商陆回归朝政的那天,是我给孩子办满月酒,赐名封号的日子。 我在御花园大宴群臣,告知天下,公主赐名云近春,封号初时。近春,取的是春日将近的意思,也算是我对她的祝福与希冀。 满月酒上觥筹交错其乐融融。但我内心深处其实是希望这里其他的闲杂人等全部退去的,只有我和商陆孩子在一处。有时候寻常人家轻易能过的普通生活,在宫里却难如登天。 我郁闷啊,为什么我和我男人的孩子的满月酒,却要邀请这么一大堆不相干的老头子来添堵! 还有商陆那厮!他究竟是为什么不肯与我相认! 我这样一想,心里闷得慌。我左手边的长歌海月抱了云近春过去,一边逗弄,一边哄她喊:“叫爹爹,叫爹爹。” 要是在平常,我一定出手将其打死。但我此刻却特意不做声。因为座位是按着官阶高低来分的,能与我同桌的,除了长歌海月这个不明人士,只余朝上一些一品官员,所以商陆是坐在我右首的。哼,我就要让他听听,让他听听自己的女儿叫别人爹是怎么个感觉! 商陆默不作声,也是,他顶着这么一个御史大夫的名头,也没什么资格出声抗议。 我越想越郁卒,让顺遂替我倒了一杯酒,正欲饮下,被这厮按住了持杯的手:“陛下,请以龙体为重。” 然后他又迅速地收回了手。 我乐不可支,哦呀,他还是关心我的!他一定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一定忍辱负重在我身边关心我照顾我,他一定像一个影卫一样神出鬼没地替我解决掉许多难题…… 云小茴,你怎么这么不矜持!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吼。 矜持呵!矜持! 这是一个多么深刻的词,可我又是多么不想去思考它! 我转念就撂蹄子把矜持两字踢开,从长歌海月手里抢回云近春,示意顺遂把孩子给商陆。 我嘴里说得冠冕堂皇:“江爱卿,你是堂堂御史大夫,文曲星下凡,抱一抱小公主,说不定能让小公主沾得一些你身上的灵气与才智。” 商陆激动了:“臣……” 臣你个锤子!我心里编排他,笑眯眯地听顺遂指导商陆:“江御史,孩子不是这么抱的……江御史你别激动啊,哎你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我心里的小人翻滚在地上狂笑。 然后听他在一旁笨拙地哄云近春,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哦呀声,特别好笑。 我凑近他耳边:“江御史,做人要实诚。”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能感觉到他在看我,然后他说了一个字:“哼。” 我笑死了,商陆,我怎么没发现原来你这么可爱! 四十七 四十七 拿下商陆,是绝对不能操之过急的。 我们两个人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我不逼他承认自己的身份,他依旧作一个无名英雄默默地替我处理掉小至念奏折大至发俸禄的一系列事情。 我告诉自己,不能慌。如果逼急了,指不定商陆一纸辞呈告老还乡,然后再乔装打扮,或许是一个伙夫,或许是一个厨子,或许是一个太监,在阴暗的角落默默守护我。相信我,这事他做得出来。 商陆侥幸还活着,对我来说已是上天的恩赐,我很害怕哪一天老天发现了商陆,又把他收回去。所以他能在我身边,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有时候甚至想,哪怕他永远不承认也没关系,这样相守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我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了,这么低的要求,这么贤惠的媳妇儿! 许是商陆自己也内疚心虚,对我种种矫情的要求来者不拒,但我又不能做得太过,这朝堂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指不定就有一堆老头子指着我痛心疾首地喊“荒唐!白日宣淫太荒唐了!” 白!日!宣!淫!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心向往之的美好境界呵!只是江锁衣从来谨守君臣礼仪,不肯让我揩他一点点油。 我只得作罢。 近来朝中刮起了一股风潮,时兴替人做媒。 好像是一下子春天来了油菜花开了一般,诸位老头子们忽然对彼此儿子或女儿的生辰八字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尤其觊觎我新提拔的那一批青年才俊,想尽办让自家的千金和才俊们搭上那么一点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很奇怪,问顺遂他们这是吃错什么药了,顺遂唰唰唰地在我耳边翻黄历,然后严肃地报告:“陛下,明年是寡妇年,嫁娶提亲定亲都不宜,所以大家伙儿都趁着今年把亲事定了结了。” 原是如此,我表示理解。所以这几日来,朝中群臣们放弃了各自立场各自帮派,热火朝天的只有两件大事。 一样是发情,一样是做媒。 然而在这一片喜气洋洋你侬我侬的氛围中,有一个极其不和谐的声音冒出头来了。 这人是如今的礼部侍郎,窦大人,家中有女,年方十六,春心骚动,红杏出墙,打算也在朝中钓一个金龟婿。 说起金龟婿,朝中最吃香的就属御史大夫江锁衣江大人了。年轻有为位高权重,个性稳重为人老实,几千年来才发酵出的一个香饽饽啊!这么千山鸟飞绝的一个妙人儿,早成了朝中老臣们眼里的闲婿。 我不由得庆幸,得亏我是看不见啊,我要是看见了,估计得被丈人老头们眼中嗖嗖嗖射出的金光给闪瞎狗眼,还得做回瞎子。 我自然心中忿忿,可也不易摆出一副吃醋的样子来说些什么,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憋得真是百爪挠心,那叫一个难受。 好在商陆忠贞不二,坚定不移地拒绝了那些老丈人的好意,我才没有狂化。 但是这个窦大人却不是一个普通人,他另辟蹊径,既然攻克不下商陆这座碉堡,便直接上书,请我给商陆和窦小姐赐婚。 顺遂给我念这奏折的时候我气得都笑了,那窦小姐我知道,长得很突然,胖得很均匀,窦大壮往商陆旁边一站,就是商陆这个糙爷们也被衬托得如同水淋淋豆芽菜一棵,窦大人能想到把这俩人凑作堆,这思维得有多鬼斧神工啊! 但究竟是天下父母心,一个父亲,想为自己的女儿找一个好归宿,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所以我压抑住了怒火,心平气和地回复那位窦大人,江御史乃天将降大任于斯之人,心志已苦,筋骨已劳,体肤已饿,如今正进行到动心忍性的阶段,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待他闯过这色空十八大关,再提儿女情长不迟。 我自认我这奏折回得很得体,坦坦荡荡苦口婆心,多方面多角度分析利弊得失,我甚至向他推荐了朝中其他杰出青年们,一片冰心可见一斑。 但窦大人还是不满意,后来我才知道,他撺掇着其他大臣,将这股愈刮愈烈的做媒风,吹到了我身上。 我早知道他们不满意我云近春是个女儿身,但因这么些日子以来也未见有人甘当出头鸟,所以一直未曾有异议。但该来的还是要来,这一回这出头的,就是这个窦大人。 这日我在朝堂上听众人禀报了一些事情,大都无碍,便欲退朝,窦大人便开口了:“陛下,臣有事相告,只是不知当说不当说。” 我生平最痛恨这种欲擒故纵欲说还休的小把戏,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的洞房夜,这么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你娇羞个头啊! 所以我堵他:“不当说。” 他哽了一会儿,忽然噗通跪在地上:“不当说臣也要说,忠言逆耳,便是死谏臣也不悔!” 我翻了个白眼,这厮这回又变成忠臣了。 毕竟不能当众让他下不来台,我说:“窦大人请说。” 他说:“陛下如今正值青年,却只得公主一个女儿,皇家祖制,子嗣总是多一些好,开枝散叶多福多禄,陛下也好享天伦之乐。” 他话虽隐晦,我却听出他的意思来了,无非是看不上云近春,想让我再生一个儿子立作太子。 我笑嘻嘻地回:“窦大人是糊涂了?我孤身一人,如何生育子嗣?” 姓窦的立刻打蛇随棍上:“那便请陛下择日选秀,也该为云氏皇朝立男后了。” 我吃惊,我不知他竟会如此赤|裸裸地说出这番话。他,或者他们,私底下商量了多久,算计了多久? 我当时震怒:“窦侍郎好大的胆子!孤的家事,岂轮得到你指指点点?” 窦大人显得很镇定:“臣恳请陛下为云氏皇朝着想,为云氏江山的延续着想。” 随着他的提议,有不少大臣们纷纷附和,一个一个慷慨激昂地给我上谏,激动得好像是他们要娶老婆一般。 这分明是逼宫了。我父皇那些年来,便是被这些臣子们逼着,不情不愿地娶了一个又一个妃子,真没想到,如今却轮到我了。 我冷笑。这次却与查办贪污官员那一次不一样了。那一次我可以哭可以撒泼甚至可以光明正大与臣子对立,那是因为道理在我这边,至少我提拔的拿一些正直的官员们还是赞成的。 这一次却不同,一旦涉及到江山稳固皇朝延续,什么道理就都被他们占全了,即便是向我的臣子,也未必会替我说话。 果然,他们虽然没有附和,但却保持沉默,连包金刚和金需胜都不说什么,大概内心深处也是希望我再生一个儿子的吧。 我头痛欲裂:“立后?人选何处来?制度如何定?历朝历代从未有这样先例,不妥。” “可依从前选妃制来选男后,人选自然可以是诸位臣子的公子,亦可是别国王爵,联姻更可巩固皇朝。” 苍天哪,他们私底下是不是已经列出一张候选人名单了! 我听到别国王爵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果然听他继续往下说道:“如长歌公子。长歌公子是长歌当国定安王,手握军权,若与我云氏皇朝联姻,则对我们来说是如虎添翼。” 如虎添翼。我心里冷笑连连,他们所做的事,从来都是锦上添花,我却不要这花,宁要雪中送来的炭。 可这时与他们撕破脸又是极不明智的。我心里急啊,商陆啊商陆!眼瞅着你就得戴绿帽子了啊,绿油油的由内而外简直是生态大草原! 果然商陆挺身而出了:“窦大人,李大人,我以为不妥。长歌海月非我族类,且手握军权,若陛下与其结亲,他势必会干涉我国国事,于云氏皇朝十分不利。若是其他同僚的公子,亦不可保证他们不会霍乱朝纲,与自己父亲密谋叛逆。再者,我以为小公主乘陛下才智,日后长大成人,必是聪慧灵敏,足以担纲国事。所以,立男后一事,毫无必要。” 他这话说得锋芒毕露,连个粉饰的外衣也不加,不像他平日里看似圆融实则算计的样子。 被他驳了面子的那些臣子们哼了一声,有一个笑道:“江大人,这话可说得不好听。是否出于你的私心,你知我知。” 那声音是史官的,此人素来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秉笔直书,不掩其瑕,一支铁笔下写尽了多少帝王的不足与瑕疵,很有些铮铮铁骨。 商陆的声音沉了几分:“太史令所言何意?” 他嗤笑一声:“江御史熟读史书,应该知晓。从来历朝历代,史书专门分了一部……叫佞幸,记载的,是弄臣。” 我心里一凉,我与商陆的这些蛛丝马迹到底没能逃得过他们的眼睛。 朝中渐渐有人低声窃笑起来,有一人开了个头,笑声就渐渐漫成一片,间或还夹杂着别的词儿:入幕之宾,男宠……一个比一个不堪入耳。 也有与商陆交好的官员,粗着嗓子和他们吵,双方抛去修养学识,哪里像一个文人书生,倒像街头叉腰大骂的泼妇。 我攥紧了拳头,恨得脑袋发痛。我看不到商陆这时候的样子,他平日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怎受过这样的侮辱。这还是在朝堂上,私底下,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又受了多少闲言碎语。 底下的吵闹声愈发大,我摸到了案台上一块砚石,冲着那声音最响的地方狠狠掷了过去。 “哎呦!嘶!”砚台砸到了人,又摔在水磨玉石的地板上,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 朝堂上一瞬间悄无声息,只听到我磨牙而发怒的声音:“一个个眼里还有没有孤!” “陛下息怒——”他们齐刷刷地跪下了,没有一个敢出声。 “以后再有提此事者,杖毙!”我霍地站起来,拂袖而去。 四十八 四十八 长歌海月问我:“听说你龙颜大怒,责了太史令和礼部侍郎那一批人?” 我不知他怀着怎样的心思,没好气道:“我哪敢。” “唉。”他叹了口气,“这么倔做什么。同我联姻就这么难?” 我皱眉:“长歌海月,现实吗?我们怎么联姻?是我嫁到长歌当国去?那我的皇位不要了?那么是你入赘到我云氏皇朝?你堂堂长歌当国一个王爵,肯吗?” “肯啊。”他很肯定地回答,“只要你同意,我立刻嫁过来,聘礼都备好了。” 我觉得我没法和他沟通,于是咕哝了一句:“有病。” 他突然一把扯住我:“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姓江的了?” “放手!”我心情本就恶劣,索性一股气全撒在他头上,“你有资格来管我?长歌海月,我们之间不过是交易,交易!现在交易完了,请你回你的长歌当国去,别死乞白赖惹人嫌好吗!” 事后回想起来,这话诚然是说得太重了,也太伤人心了。 果然长歌海月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你你你”了几声,忽然抄起不知一个什么东西就摔,那瓷器就砸碎在我脚下:“我真是自找的贱!” 他怒气冲冲而去,留了一地的狼藉。 我和他吵完架,郁卒不仅没有得到发泄,反而更甚。我多想此刻在商陆怀里撒娇打滚,控诉种种别人的不好,听他温言软语安慰我,答应说替我欺负回来,哪怕是哄的也好。 可我不能把他召进宫了。这流言蜚语已经弄得满城风雨,我不能再落人口实。 第二天我照常上朝,众臣们也照常上奏折,好似一切如常,昨天的事没有发生一般。 我有些欣慰,看样子昨日的暴政奏效了。 我看不到商陆,只是认真仔细地听他的声音。 我现在有些明白他为何不肯与我相认了。 世人总说皇上好,天之骄子,万万人之上,什么愿望都能实现,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可是殊不知帝皇才是受牵制最多的那一个。 从前的我太天真,没有想到的事情,商陆全想到了。他一个前朝叛臣贼子,还率军与我军对抗过,现在若是与我贸然相认,甚至入我罗纬,底下的那批人估计得像被踩着尾巴一样跳起来,到时他与我两人,如何力挽狂澜?说不定他们对我这个帝皇失望,又会举着什么大旗打着什么名头发动宫变,我一人不足惜,可女儿却不能因我而受到牵连。 他真是用心良苦。 我下了朝,意识到我和商陆还并未走到坦途上,如今还在坎坷的羊肠小道上踽踽而行,前路漫漫未可知,心里很烦忧。 东想西想的,天色便黑了。 顺遂抱了云近春过来,说是她饿了,闹着要吃奶,我近来因朝中种种琐事,心思忧虑,奶水不是很足,吃了多少催奶的汤水也不见效,只得让人拿了奶疙瘩,用温水化开了,给孩子喝。 喂之前,我先饮了一口,试了试温度与浓稠度,立时便皱起了眉:“这水太冷了,奶疙瘩都没化开,一块一块的粘在一起,重去弄过。” 顺遂答应着去了,第二次的奶水果然就好了。我给孩子喂下,等她睡熟了,自己亦觉得困,便让顺遂服侍我就寝。 可不知怎的,初时尚有睡意,到后来却是越躺越清醒,甚至有些燥热。 我掀了一层被子,又躺了下去。身体不仅没有凉下来,却更热了。 我叫来顺遂:“虽说是早春,春寒料峭,可毕竟冬日过去了,火炉子别点了。” 她讶异地说:“陛下,没有点火炉子啊。” 这时我觉得身体更热,连意识都开始模糊,有一种挠心的痒从心底开始漾出,渐渐漾便了全身。我不自觉地摩擦着双腿,也只缓解了一点点的痛苦,而后那阵燎原的大火却更猛,席卷了我全身。 我发觉出不对劲来,沙哑着声音叫顺遂:“叫太医来!” 顺遂也察觉出我的不正常,给我灌了一杯凉水:“陛下,奴婢这就去。” 她只不过去了一刻钟,我感觉却仿佛过了一个沧海桑田的轮回一般,分分秒秒都如同火中煎熬,难捱得很。 我抱住丝被拿脸颊在上面磨蹭,冰凉的绸缎被面很快被捂得火热,我再傻也知道那碗奶水里一定下了古怪的药,平日的汤水饭食,都有旁人试吃,只有云近春的饮食是我要亲口尝过的,所以药就下在了这碗奶水里。 他娘的,等我好起来以后,查出这是谁干的,我非得弄死他! 顺遂一去不回,我在床上翻滚,忽然听到门吱呀一声,有一个声音冷冰冰道:“云小茴,你召我进宫何事?不说我死乞白赖要缠着你了?” 娘哎!那是长歌海月!我简直出离愤怒了,他们这连环计使得可真好! 我忍住出口的呻吟,冲他有气无力地吼:“我没召你,滚出去!” 他一听更生气了,果然转身就走,可那脚步声响了没几下,忽然停住了。 我听他说:“云小茴,你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偏不走!”!我在心里骂了一个最难听的脏字,脑子混沌,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赶他走,只觉得周身越来越热。 “云小茴,你怎么了?”长歌海月发觉出不对来,远远走过来要看我。 离我远一点!离我远一点!我心里在咆哮,我心里在呐喊,可当他的手搭在我的额头上的时候,我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做出了违背内心的动作。 “发热了?”他自言自语,又在我脸颊上摸了摸。 我的胳膊有自主意识似的,立刻缠上了他的手:“唔……” 这蠢人终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失声道:“云小茴你被下药了?” 我的身体已经缠上他,像没有骨头似的赖到他怀里去,急得五内俱焚我五内俱焚,情急之下我狠狠一咬唇,嘴唇破了,带来一阵痛楚,这疼痛暂时把我的神智泼得清明了一点,我立刻躺回床上,将两只手压在身下,叫:“你走啊!” “我……”他的声音显得很无措,半晌,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咬牙道:“云小茴,我可以帮你的。” 完了完了,我的心智本来就不是很坚定,当初没瞎时,看见长歌海月也惊艳过,且他本身也很好,面貌英俊身材修长,在这个情况下,就像一盘肥而不腻的五花肉摆在一个饥饿地人面前一般折磨人心。我如果能经受住这等诱惑,我就能立地成佛了。 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指使他:“水……给我去放水,要冷水。” 他走了,我听到他哗啦啦的倒水声,心里略定。 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水放好了,我抱你过去?” 这坑人的提议啊!他要是抱起我,只怕还来不及迈开一步,就被我扯到床上翻身压倒了。 我抖着双腿自己摸索着下床,长歌海月想过来扶我,被我一嗓子恶狠狠地吼开:“走开点儿!别碰我,千万别碰我!” 我可不想对你负责! 他静悄悄地离开了几步,我一个人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往浴桶走去,几次腿软得差点儿瘫倒在地。 终于摸到了浴桶边,我一头栽进冰凉的水里,顿时一个激灵,觉得身心舒畅,仿佛脑袋都清醒了许多,可这清醒也不过维持了一小会儿,很快,这浴桶的水似乎就沸腾起来一般,偶有清凉的水扑到胸口,我却觉得冷热交替刺激下更产生了一种难受的奇异的感觉。 长歌海月一直在一旁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他看着我在水里挣扎扑腾,无奈叹道:“云小茴,我用手帮你,不碰你,行吗?你这样太难受了。” 苍天啊!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好”,甚至想说“不要手,要身体”,在这不理智的话就要冲破禁锢而出时,我把我脑袋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水下窒息的痛苦让我的疯狂略减,长歌海月却一把揪起我,惊怒道:“你做什么!” 我都要哭了,大哥,你放过我成不成! 这时忽然门被猛烈地撞开,有一个声音焦急地叫道:“小茴!” 我一听那声音,顿时觉得鲜花盛开鸟声啁啾,救星来了! 长歌海月一下子放开我,差点儿没把我淹死在水里,然后怒道:“江锁衣,你一个臣子,竟胆敢踏进陛下中宫,滚出去!” 商陆没有理他,只是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我哭丧着嗓门叫他:“商陆,呜呜呜。” 长歌海月的怒斥一下子停住了:“商陆?” 我张开双臂,等着商陆过来抱我,顿时那种火烧一般的难受感觉愈发强烈了。 “你可以走了吗?”商陆的声音冷冰冰的,估计是对着长歌海月说话。 我听到长歌海月闷闷的一拳砸在墙上,而后门被他用力地一甩,一串不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商陆,商陆,商陆!”我在水里扭动身体,不断叫他,我睁开眼睛,努力想看清他在哪里,当然只是徒劳。 有一双手轻轻抱住我,肌肤接触的地方带来一阵快意,我呜咽一声,双臂自动缠上他的脖子。 商陆恢复了原来的声音,温柔怜惜地叫我:“小茴。” 四十九 四十九 “商陆,呜呜呜。”我在水里趋近他,扭动着身体贴到他身上去,滚烫的皮肤碰到他冰凉的绸衣,立刻带来一阵清凉的快慰。 我的衣衫早在刚才因为燥热而拉扯得七零八落,此刻几乎是赤身地贴在他胸膛上,我听到他低低呻吟一声,拿了一床毯子把我裹住:“别急,小茴,慢点儿。” 我就像一个蛹一般的被他裹在毯子里抱出浴桶,期间我不断挣扎扭动身体以示抗议,两只手蠕动着伸出毯子,去扒他的衣裳和衣带。 “别闹,再忍一会儿。”商陆拍了一下我的屁股,像是为了给我一点甜头似的,俯身啄了一下我的嘴巴。这一下如蜻蜓点水,比隔靴搔痒还要让人难受,我撅着嘴等了半天,他不亲我了。 于是我又开始扭动,商陆艰难地把我的手脚按住,一步一咬牙,终于把我带到床边。 他把毯子这么一展开,我就跟个春卷儿似的咕噜噜滚到床上了,我头昏脑胀,但是身体里叫嚣的渴望依旧很疯狂。商陆也坐到了床上,把我的脑袋扳过来,正细心擦着我的头发。 我攀到他肩膀上,手游移到他内衫里,触手的肌肤温热平滑,我心里“轰”的一声起了一场火,感觉腿间已有点点春露。 “哦……”商陆低吟一声,他也在忍,因为我已经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但他手上还是在擦我的头发,念叨道:“小茴,我先把你的头发擦干,不然得着凉……嘶,要命……” 头发,头发,去他娘的头发!我发了狠似的把脑袋往他怀里拱,嘴唇碰到他胸前的茱萸,似乎这是天生的本能不用人教,我吮吸住他胸前的小突起,便听到了他几欲崩溃的嘶哑的声音。 他终于舍得抛掉手中擦头发的毯子,一下把我压在身下,低低地在我耳边说:“小茴,没想到你热情起来……嗯,真像个小骚|货。” 他的话里带着低沉的笑意,这三个字从平常严肃淡漠的他口中说出来,居然另有一种让人战栗的风情,我知道他绝没有侮辱我的意思,但偶尔的浪语在床笫间却如海上起风,霎时情潮涌浪。 我在他身下扭腰,自动地寻找他的昂扬,挺着腰寻找角度去迎合。 商陆哑道:“别动。” 他固定住我的腰臀,我哪里还听得进他在说什么,只知呜咽。 商陆低头吻我的额:“小茴,放松。” 话音刚落,他便一攻到底,我在一刹那间由空虚变为饱胀充实。 我发出细细的尖叫声,那声音像一只发情的猫,可我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那甜美的滋味,深处却涌起了一阵更令人难受的感觉。 我皱眉:“商陆,商陆,我难受……” 他没回答我,只是抚摸我的脸颊,我侧头寻到他的手指,如一只奶猫一样吞吐起来,他的手指极其暧昧地模仿着交|媾的动作,时而浅出,时而深入,就如同他此时在我身上动作的韵律一般。 可他腰身的动作却显然比手指要许多,每一下都是让人颤抖的结实,我双手缠着他的脖子,在他光滑的背上游移,在愉悦的时候用力抓他,恨不得融成一湾春水,与他交融在一起。 古老节奏所带来的美好感觉令我心醉神迷,我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享受他强硬的进攻,偶尔若即若离的撤退与下一次更为猛烈的律动。 我们几乎没有亲吻与爱抚的前戏便交缠在一起,商陆狠狠杵了几下,似乎在抒发一时的急躁与情|欲,待暂时缓解了,他开始耐心起来,弥补起之前的空白。 他的吻十分轻柔,不急不躁,很有耐心地吻过我每一处敏感点,而后流连在胸乳上,轻拢慢捻的,像是在品尝什么果品,细细的啃咬,没有带来痛楚,反而带来酥麻,接着又被他柔软的舌舔舐,裹着含着,像是漫不经心的吸吮,又像是猫捉鼠的逗弄。 可他的昂扬却并没有放慢速度,依旧是腰身驰骋,于是胸前的细致温柔和腿间的狂风暴雨交织成了一种奇异的矛盾感。 我在他身下打着颤,两条腿忍不住缠紧了他的腰,将我们贴合得更紧,肌肤带来的摩擦和他双重的刺激下,快感迅速的累积起来,我隐约感觉到那个点就在前方,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四肢百骸流窜着那种奇异的感觉,令我连呻吟都叫不出口,只是急不可耐地扭动身子,弓起腰攀附在他身上。 也许这种依赖取悦了商陆,他低笑一声,忽然加快了速度,大开大阖之下,我几乎是一下子便冲上了浪尖,我哆嗦着在最高峰叫出他的名字,那种美妙满足而舒畅的感觉充盈了全身。 舒畅过后,便是一种沉重的疲累感灌满了四肢,我瘫软下来,感觉到商陆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梳理着我的发,我累得睁不开眼睛,抱着他腰身沉沉睡去。 清晨的曦光唤回了我的意识。我朦胧地睁开眼睛,动了动身子,沉;挥了挥胳膊,重。我定睛一看,才看到腰身上搁着一只赤|裸的手臂,将我半圈在怀里。 我顺着这手臂看过去,一眼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那不是商陆的脸,完完全全是一个陌生人。 我尖叫出声,弹跳起来,吧唧一下跌到床下,大喊:“啊!!” 我给商陆戴绿帽子了! 床上的男人被我的尖叫吵醒,很痛苦地睁开眼睛,然后慢吞吞爬起来看我,他的被褥滑到腰间,露出一片光裸的胸膛,胸膛上还有很暧昧的红印与抓痕。 然后他很无辜地看我:“小茴,你怎么了?地上凉,快起来。” 咦,这声音挺熟的。 我睁大了眼睛,脑子吱嘎吱嘎地开始转动,这才反应过来,这厮是商陆。 我愤怒地冲他吼:“你原来的那张脸呢!” 商陆抱歉地看了我一眼,在鬓角处摸索,变法术一般撕下一张皮来,露出了他原来英俊硬朗的样子。 这张面孔啊,这张让我魂牵梦萦的面孔! 我失神似的盯着他看,盯一眼,再盯一眼,正打算过去摸摸他,他忽然脸色一凝,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吓了一跳,却见他忽然又转了脸色,欣喜若狂面带喜色,连平常暗沉沉的眼睛里都装盛了璀璨的星光,亮得惊人。 他说:“小茴你看见了!你看得见了!” 哎? 我不可置信地摸了摸眼睛,叉开五个指头在面前晃,居然真的看见了! 哈哈哈!我蹦跶起来,在地上又跳又叫,被商陆一把抱住拖进怀里,吧唧吧唧亲了好几口。他一夜新出的胡茬扎在我的脸上,有点痛,我也不在意,搂着他脖子吃他豆腐! 真是双喜临门啊!昨天刚扑倒商陆吃干抹净,今天就看见了! 商陆搂着我,帮我穿上鞋子。他一脸吃饱喝足的骚包样子,心情也很好:“什么时候看见的?” “就今天早上,刚才。”我的兴奋劲还没缓过来,“昨晚上还看不见呢。” 莫非……是和商陆那啥以后就看见了? 我大窘。难道商陆的精血还是治眼疾的良方? 显然商陆和我同时想到一块去了,他像看放羊的孩子似的看着我,一脸警惕:“你要做什么?” 我恬着脸冲他笑:“听说城郊有个破庙,都是些因为眼瞎而不得不乞讨的可怜人,他们也是我云氏子民,不如你……” 我话还没说完,商陆埋首在我胸前啃咬了一口,我惊笑,搂住他喜滋滋地想:才不呢,商陆是我一个人的,才不给人家拿去做药渣子! 不计后果的享受过后,就是一片惨淡的未来。 我们起的时候尚早,宫殿内外一片安静。我睡时不喜有人在旁,所以平常除了顺遂,其他下人都是遣得一干二净的,也幸好这样,昨夜与商陆一番才没有引来众人。 商陆抱着我缠绵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放开我:“我得走了。” 我看他:“不能多留一点时间吗?” 他沉声:“恐怕不行。小茴,我们现在身份尴尬,你皇位也没有坐稳,再等段时间吧。” 我知道他的无可奈何和良苦用心,可心里就是堵得慌。我们分明是拜了天地的夫妻,行一场鱼水之欢却要和偷情一般。 我目送商陆在晨光中离开,然后回来挽了挽发髻,等着那一去不回给我请太医的顺遂。 一刻钟后,她悄悄到了,环顾一番,没找到我,便大着胆子往我的床帐里看去,里头自然是没人的。 她奇怪地咦了一声,我笑道:“顺遂,是奇怪这床上居然没有我和长歌海月吧?我告诉你,长歌海月昨夜太累了,清早就走了。你可满意?” 她是一个水晶心肝的人,何等聪明。一听我这话便知事情败露,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起来吧。”我唤她,她却不敢起来,依旧是跪着,一声不吭。 “你既然这等倔强,想必是个有骨气的人,大概也不会和我说实情了。不过你这人,我是不能要了。但好歹你服侍了我大半年,若说处死也太伤人心。这样吧,一入宫门深似海,宫女也是寂寞孤独,缺个人陪伴。那我便赐你与刘总管做个对食夫妻,也算是我们主仆一场的心意了。” 我没说一句,她便颤抖一下,听到刘总管时,终于崩溃了,趴在地上磕头:“不要,呜呜呜,不要!” “闭嘴,别呜了。”我抱头,原来女人呜呜呜起来是这么恐怖,我还尤其喜欢对商陆呜呜呜,他包容到现在也真是虚怀若谷,好男人啊。 我想到商陆,又想到眼前这个人也参与了合伙让商陆戴绿帽子的行动,觉得无名火起:“哭有个屁用!你也知道宫里传言,刘总管的对食大都活不过一年,他喜欢弄残别人,你如果不想和他做对食,就给我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时候的凌|辱和虐待,尤其对女人来说,这种死法更是一生的梦靥。 我看着顺遂哭泣的样子,心里也有不忍。可形势逼人,一步步将从前没心没肺的我逼到如今这个可以将那些话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我,如果我不追究,那么有了这一回,还会有下一回,等他们得逞了,我与长歌海月联姻了,我的女儿就是个弃子,我要保护我的孩子。 这么一想,我心肠硬了硬,冷冰冰地盯着顺遂瞧。她抽泣了几下,硬扛了没多久就交代了。那碗奶水里的药的确是她下的,也是宫中小太监给的。小太监只说下药,却没交代是哪位大人的命令,她确实不知道幕后操纵者是谁。 我知道她已经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再问下去也没意义,便派人把那传话的小太监叫来。去的人去了好一会儿,回来禀报:“小太监死了。” 这是我预料之内的,我没有过多惊讶,让人把顺遂先关起来,自己抱了云近春过来。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女儿,以前只能抱,凭触摸的感觉在脑中描绘她的样子,今天终于见到她,欣喜得几乎要落泪。 唉,我擦了擦眼角,又矫情了一回,年纪大了,果然豆腐心越来越脆弱了。 云近春睡在襁褓里,眉眼已经舒展开来,白白胖胖的像一个不带褶子的包子,只是哪里都像商陆,眉毛眼睛鼻子,五官都像,分明就是一个柔和版的商陆。 我愤怒了,翻遍她全身,亦没找着一个像我的地方,治好安慰自己,好歹她长大以后,胸部还是随我的。 我抱着云近春站在窗前,看远方的日头慢慢升起,那些光辉的灿烂的日光渐渐洒遍世间万物生灵,这般和谐美好的景象,就缺身边站一个商陆。 不知这团圆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来到。 作者有话要说:我出离愤怒了,好不容易上回频道精品图推,结果古言武侠频道就打不开了我,各种爆粗口啊!评论系统也抽,抽抽抽就知道抽,我恨死这个网站了!! 悲愤之下写不和谐物,河蟹你有本事就来钳死我哈哈哈哈哈!(作者已疯) 五十 五十 失而复得的总是弥足珍贵。 我重新能看见以后,对任何带颜色带形状的事物都产生了莫大的兴趣,经历了一遍长歌海月复明时的狂热状态。 我郁闷了,我怎么总是重蹈他走过的覆辙。 说起长歌海月,他已经一连几天都不见人影。也是,经历过上回的下药事件,他总该心灰意冷了吧。 最近我在朝堂上只干两件事:一样是冲着商陆默默地发情;一样是盯着那些好像是初见的臣子们看。这种感觉十分有趣。从前我只能凭声音来辨认,根据声音把各人对号入座,如今能看见了,立刻专注地研究他们的脸蛋。 比如说那位刚正不阿的太史令,他居然长了一张贼眉鼠眼的脸,那个歪歪扭扭的眉毛猥琐得很有个性;再比如那位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商陆的窦侍郎,长得和他女儿是一样一样的,或者该说是他女儿随他,总之父女俩加在一起就是两个滚筒,一个饭桶一个水桶。 当然我看着最多的就是商陆。只可惜他平日里只用那张易容的脸面对众人,那张脸平凡得恰到好处,要说闪光点,仔细找也能从五官中找出那么一两点。但是和商陆原来的那张脸比起来,就是天壤之别了。 我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但是一想到他胸膛里卧着的还是那颗商陆的闷骚心,就觉得脸孔不是问题——我要学着认识他的内在美。 当然这种春情荡漾的行为不能太明显,招人眼,毕竟我和他现在正是处于风口浪尖的绯闻主角,还是要有自知之明的好。 所以我们近几日都很默契地维持着纯洁的君臣关系。商陆那日夜憩中宫的消息也没有流传出去,或者说流传出去了又被商陆镇压了,他的雷霆手段我见过。 我下了朝,先去哄了哄云近春,然后教她喊爹喊娘,接着便去看顺遂。 她被我关在宫中一处废弃的房间内。听看守她的人说,她这几日都只喝了点水,粒米未进,人很是委顿。 我推门进去,她听到响声抬头看我,目光恰好与我对视,几秒后,她惊喜道:“陛下,您看得见了?” 那欣喜的表情不像装出来的。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顺遂的样子,十分清秀的一张脸,此刻眼睛里满盛着欣喜,而后像是意识到了她现在的处境,眼睛里的光彩一下子湮灭了,然后可怜兮兮地垂下了头。 这样的小姑娘,怎么看怎么不像会在我背后使绊子的人。 我叹了口气,问他:“你为什么要帮他给我下药呢?那个人允诺给你多少好处?” 她惊恐地看我:“没、没什么好处。” 我怒了,这是在把我当二傻子看呢。 “放屁!” 这小姑娘也脆弱,被我一吼,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了,抽抽噎噎地解释。 我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她不想因为那样撮合我和长歌海月,但她想因为这样撮合我和长歌海月……总的来说就是她看我既当爹又当娘,还要处理鸡毛蒜皮的国事,实在太辛苦。而她这么些日子夜观长歌海月面相,觉得他还算是靠谱的一棵好苗子,便想把他勾到我的红绡帐里,给我当一个男人使。 我听了真是啼笑皆非,看她哭哭啼啼的小白菜样儿又太可怜,便象征性地罚她扫中宫一个月,也算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顺遂重又回到我身边服侍我,这回她老实了很多,也不敢自作主张打着为我想的名头干些荒唐事,一时间风平浪静。 究竟是谁下的药我自然是查不出来的。线索总在某个环节莫名其妙的断了,我心里知道,这些事情和朝中那些老顽固肯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包金刚和金需胜也牵涉其中,可我却束手无策。即使查出来谁是幕后主使,我也拿他们没办法,毕竟他们是开国元老。 于是这事便只能揭过不提,朝堂上我依旧扮着那个庸君,他们依旧扮着忠臣,一副粉饰太平的和乐样。 所幸他们大概也知道这回事情闹得大了点,总算有所忌惮,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搞些花样儿。 我和商陆依旧只能避人耳目,偷偷来往。自从我复明以后,奏折就无需经旁人之眼再读给我听,现在我都是亲自批阅的,所以商陆这厮就看准这点玩起了花样儿。他的奏折递上来,里头总是夹着信,有时是和我说些琐碎的小事,有时是打某人的小报告,甚至有一次,我翻开奏折,赫然发现里头夹了一朵干瘪扁塌的大倭瓜花…… 我无语。 但我们现在也只能这样暗中偷偷摸摸的来往了,这种夹缝中求生存的隐秘的喜乐,半是心酸半是甜蜜。 长歌海月自那一次没多久后就回国去了,带走了他的大批亲信与兵力。他走的时候我本不想去送,奈何他作为我友邦邻国,也确实帮了我不少忙,下药那回也奇迹般地保持着正人君子的作风,没有落井下石。人情道义上我都该相送,何况我还是帝皇。 他走的那日天色阴暗,狂风大作,我带着臣子们在宫殿门口相送,一群人的衣衫被吹得风中凌乱如同群魔乱舞,霎时吹散了我本来就不多的一些挽留之情。 我眯着眼看面前的长歌海月:“回去以后,常联系啊。” 诚然这绝对是客套话。可是他似乎当真了,仰着脸哼了一声:“既然你先开口了,那我就勉强记下了,不过也得等我回国了,有空想起你,有兴致动笔,才会给你写信。” 我气得翻白眼,谁稀罕啊! 活该人家离别的时候都是十里长亭芳草连天,折柳相送依依惜别,换成你就是飞沙走石昏天暗地,所有人都巴不得你们赶紧滚蛋好回家抱老婆。 他深深看我一眼,还想再看的时候,旁边的江御史往横跨出一步,挡在我面前,然后给长歌海月作揖:“长歌公子好走不送,出白玉京左拐是冀州,一路都有微臣安排的人手替长歌公子接风洗尘。” 长歌海月愤恨地看了一眼商陆,然后脸色一变,笑眯眯地抱着云近春哄:“宝贝儿,爹爹回去有事,过一年就回来,等一年后,我们的近春肯定会叫爹了是不。” 他对云近春真是好的没话说,商陆无法给的父爱,他都给了。 我瞄了瞄四周,大臣们抬头发呆低头沉思,故意装没看见。而商陆的脸,黑成了一块锅底。 云近春在襁褓里呆呆地看了长歌海月一会儿,啪啪地爆了两个鼻涕泡,长歌海月脸上登时溅起一溜鼻涕珠儿,他也不在意,掏出手巾擦了擦,转头和我告别,还挑衅地看了商陆一眼。 这回他是真走了,我在寒风中看着他的车队走远,好像看着一场戏落幕一般。 唉,我回过头,我和商陆的这场戏又该怎么圆呢。 大概是今天在风里站得久了,回去以后我便觉得有些难受,有些鼻塞头痛。也许是因为生了孩子,也许是因为坐月子时仍在操心国事,我发现我生生把活蹦乱跳像牛一样的身体糟践成了一个药罐子。 糟糕的还不只如此,云近春也病了,也是我的疏忽,让一个小娃儿在风口吹了这么久的风。我让顺遂把云近春放在我榻上,与我睡在一处,叫了太医来。 太医忙进忙出,把脉煎药。我因为上次的事情,更多了几分警惕,但凡给云近春开的药,都要我自己先尝过,再等一段时间,确定无毒无害,才让云近春喝下去。 这样几番折腾,药还没喝,倒先出了一身的汗。我头昏眼花体力不支,眼前一黑,一下子栽倒在床上。 我不知道眯了多久,眼睛一睁开,已经天黑了。我随手一摸旁边,登时惊出了一身白毛汗,本来睡着云近春的地方居然是空荡荡的。 我一下子坐起来,瞪大眼睛四处张望,一眼便看到了书桌旁的人。他在昏黄的烛光下批阅着奏折,云近春就睡在他边上的摇篮里。他批了几份,便要停下笔去看孩子,偶尔逗逗她,偶尔抱在怀里来回走动,笨手笨脚的。 我估计这云近春好色这一点一定随我,因为平日我无论怎样逗她,她都皱着眉给我摆一张面瘫脸,一看到亲爹,倒是手舞足蹈欢欣向往,几次试图从摇篮里爬到商陆身上去。 好一副父女天伦的和谐图啊!也许这是任何女人对幸福最终归宿的诠释和理解吧,反正在一刹那,我看着烛光下的这一大一小,心里有一种甜蜜的柔软的东西膨胀开来,像是泡在蜜汁里一样,晃一晃,还能听见咕咚咕咚的水声。 商陆大概听见我醒来的声音了,急忙把云近春放回摇篮里,几步走到我床前,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 我按住他的手,把自己火红喜庆的脸贴到他胸膛上去,听到他轻轻的责备:“怎么这么不照顾自己?” 我得寸进尺:“呜呜呜,商陆我累死啦!我好可怜啊!” 他狐疑地看我:“你累?我替你批了大半奏折了。” 我倒在床上装死,呻吟:“我就是累,我就是累,我没有男人的滋润就是累!” 商陆无言地看了我好一会儿:“那我今天晚上陪你吧。” 我喜滋滋地圈住他的腰身,畅想着小黄书里的情节:吹灯拔蜡,枕设宝花,被翻红浪…… 黑暗中静悄悄的…… 又过了好久…… “商陆,要不你还是回去睡吧。” “何解?” “每次你顶着这张脸,我和你抱在一起,就有一种偷情出轨通奸的感觉。” “……” 我如愿以偿地被商陆收拾了一顿,身心舒畅。 正文 五十一 春去秋来,日子便在如同杨花一般琐碎的消磨中过去了,到了云近春一周岁的时候,商陆俨然已成了我宫里的常客。我很早之前便怀疑怎么他出入我的寝宫就像逛自家厨房一般自在,掀开我的帐子就像掀他放在角落的腌菜缸的盖子一般漫不经心,怎么我宫中上百侍女、太监和影卫是木偶摆设吗。 后来我才知道,他早是我中宫的另一个主子了,从他可以不经我手便给宫人换血的时候起便是了。 我和他的关系自然有明眼人看破,这些宫闱秘史素来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从来没有止息的流言,只有被可畏的人言逼死的倒霉蛋。 但商陆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总能将这些闲言碎语控制在一个恰恰好的程度,不至于当面说出,撕破脸面。其实我和商陆的暧昧,大家已心照不宣。 我有时候想,商陆才是天生的谋略家、政治家和帝皇,我不过是个庸君,但他一定是个暴君,不,明君。 云近春已经会走路了,也会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我记得她第一次开口叫爹爹的时候,商陆激动得一个踉跄,一手扔了拐杖,结果单腿无力支撑,摔在地上。我心疼得替他揉脚,他倒一点也不在意,抱着云近春笑得像一个痴人。 只是我们的关系依旧是见不得光的鬼魅,只能于黑暗中潜伏游荡。宫中岁月悠长,四季流转,花开花落,就又是一年。在没有商陆之前,我觉得日子难捱,恨不得捧着滴漏看它行走,每时每刻都数着过;有了商陆以后,我才觉岁月如梭,这么多好日子便如白驹过隙一般,流逝掉了。 云近春两岁了,会说一些简单完整的句子,只是反应总比别人慢了一二三四五拍,显得既憨又呆,我纳闷了,她这性子究竟是像谁呢,既没有继承商陆的聪明睿智,又没有继承我无耻的厚脸皮,像个老实的呆头鹅。 商陆也发现这一点了,但他毫不介意,抱着云近春吧唧吧唧的亲:“小茴,关于教育孩子这一点,我有自己的看法。” 我表示洗耳恭听。 “如果我们生个儿子,从小时起,他便要习武念书,学纵横之术,熟读四书五经,精通文史兵法,十三岁时亲政,十五岁时可带兵上沙场,如此这般,才是我商陆的儿子。” 我听得一愣一愣,然后他顿了一会儿,说:“可是我们生的是女儿,她什么都不必学,不必做,她要什么爹给她什么。” 我气死了,把云近春抢过来:“你的胡子扎着她了!” 这是我和商陆有史以来第一次关于某件事的分歧,我没有搭理商陆,等云近春的生日过了,便着手开始给她请先生。 商陆对此十分不解:“她才两岁,话都说不全,你这是何必呢。” 我冲他阴森森地笑:“这两年来,虽然那些老头子们没有明说,不过总是暗示我还要生一个儿子。只要咱家女儿和你一样睿智英明,那些老头子们不就没话说了?我也不用被逼着娶男人了——莫非你想戴绿帽子?” 商陆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说:“那我给她做先生吧。” 我狐疑,不过想到他毕竟是堂堂御史大夫,学识总是有保障的,于是便暂时答应了。 于是商陆除了上朝,给我批奏折外,还多了一项教书育人的工作。 我这几日都很忙,把云近春托付给商陆以后,便专心干自己的事。这一日刚好与包金刚他们商讨北方起义的事,北方有起义的叛军自发组成军队,并不断吸收成员,打算攻上白玉京。 从来都是官逼民反,可我自认我做皇帝以后,查处的贪官并不少,这方面的刑罚也相当严厉,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官员落马。这一年也风调雨顺,谷粮满仓,无天灾无人祸无饥荒,何以就逼得他们反了呢。 我头大如斗,索性将这些事情堆在一旁,自己去看商陆和云近春怎么样了。 大老远的便听到这俩货的欢声笑语,欢天喜地的好像过年一般。我留了个心眼,从窗户后面绕过去看他俩在干什么,结果赫然看到,父女俩玩的正乐,旁边一本三字经一只书角已然浸到了砚台里面,被墨染了个漆黑。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踹开门,指着他们俩说不出话来。 云近春长大了嘴巴看过来,半天才反应过来,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母亲……” 我看着她迟钝的样子愈发生气,几步上前,提了她就走,商陆急了:“小茴!等等!” 只是他腿脚不便,撑了拐杖,一时却站不起来。 我心脏疼得抽搐了一下,眼睛瞥到一旁他们玩得四处都是的墨汁,心肠又冷硬了起来,抱着云近春打算回去好好教育。 不得不说商陆其实确实是个好夫子,这半日下来,云近春一个字都没认得,商陆身上的阴险狡诈她倒学了一点儿去,此时见形势不对,立刻哭喊起来。 她的身子被我抱在怀里,两只肥胳膊朝商陆伸出去,大哭:“爹!爹!” 那叫一个撕心裂肺,那叫一个肝肠寸断,我刚刚就在想着声音简直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云近春就蓄起了两泡眼泪,两行清泪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完美地顺着她肥嘟嘟的脸滑落下来,相应的,商陆坐在地上,也是满脸忧伤惆怅地看着她,两人遥遥相望,无语凝噎…… 我霎时生出一种诡异的错觉,好像我扮演了一个戏本子中人人喊打的反面角色…… 等一下!我甩了甩头,果断地出戏,冲着云近春吼:“不准哭!贪玩不学习,你还有脸哭!” 然后又转头对商陆吼:“我让你教她识字念书,不是让你带她玩的!” 云近春闻言哭得更大声,嗷嗷嗷地叫:“娘亲坏!不准你说爹坏话!爹!爹!呜呜呜!” 我崩溃,这简直就是一出家庭伦理大戏,也得亏没有外人在场,不然我这脸估计得丢到长歌当国去。 结果我刚庆幸完毕,就听到身后一个不可置信的声音:“陛下,你们这是……” 我艰难地咽下喉咙一口凌霄血,转过身看那人。 那人是太史令,手中一卷线书,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 我冲他温柔地笑:“太史令,所为何来?” 他讷讷地说:“哦……陛下,臣打算编纂云氏皇朝大史,不知陛下……” “准。”我不等他说完,挥手道。我腋下还夹着一个云近春,抽噎着叫爹。 太史令走了,临走前还迅速地在我、商陆和云近春之间环视了一圈,我发誓,我这个白日宣淫荒淫无道的帝皇传记上将又会新添上开辟新纪元的浓墨重彩的一页。 打发走了外人,我恨恨地瞪一眼商陆,带着云近春回宫,一路上她啼哭不止,等到视线脱离了商陆范围时,却忽然止住了抽噎声。 我冷笑一声,这鬼孩子倒聪明,知道她那点把戏只有在商陆面前才有用。 到了宫中,我把她往床上一放,板起脸来教训她:“云近春,我和你说过多少遍!在陌生人面前,不能叫爹爹为爹爹!你耳朵长到肚脐眼上去了吗!” 她一听到爹爹就哭:“近春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喊爹爹为爹爹!” 稚童的话总是天真得让成人尴尬,云近春不懂这朝堂上的波澜诡谲,亦不懂这世间种种无奈苦衷,她的世界非黑即白,如此简单,如此直接。 我心里也酸楚,却没办法和她解释清楚,只能凶她:“因为你不肯好好念书,所以你爹爹才不让你叫!” 阿弥陀佛,商陆你暂且背一回黑锅吧。 云近春抽抽搭搭:“可是近春不爱念书……” 我无名火起:“你不爱念书也得念!你是我的女儿,云氏皇朝的公主,等你长大了,你要扛起这片江山,庇佑你的人民,保护你的国家,你这样不会那也不会,能当好帝皇吗!娘可没有你这么娇滴滴的没用女儿!” 云近春幽怨地看着我,脸上有一种既想生气又不敢的纠结表情,我真是不忍心啊!可想到外头虎视眈眈的大臣们,想到我和商陆还在天上飘的未来,只能将心肠狠了又狠,鞭笞她:“赶紧去念书!今天要认十个字!认不全不准睡觉!” 期间顺遂试图插|进来缓冲一下我们的关系,也被我赶了回去。 那一天晚上,中宫的灯火一直亮到深夜,云近春认了五个字便到了极限,抽抽搭搭地来求我,我也实在是不忍心,便让她先睡了。 我因为将奏折大半分给商陆的缘故,所以已经很久没有熬夜批阅了,今日一闹,就寝的时候就晚了些,早上也难免起得迟了点儿。 醒来的时候,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得给云近春重新找个先生;第二个想到的是过了一夜,昨天认的那些字今天她还认得全么;第三个…… “陛下!陛下!小公主不见了!” 五十二 我呆滞地转过头,一时有点理解不了她说的话:“啊?” “公主!公主啊,初时公主不见了!”顺遂的慌张显而易见,不止是担心,更有对于自身安危的恐惧,毕竟公主不见这事若追究起来,宫里又将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我深呼吸一口气:“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刻钟前。那时奴婢不敢惊动陛下……以为公主只是贪玩跑出去了,便悄悄派了人去寻,可……一无所获。” 我指使她:“派人把守所有白玉京的出口,禁止所有人出城。宫中侍卫在宫里继续搜寻,传我口令,令九门提督在白玉京内暗地搜查,不得惊动百姓。” 顺遂听命去了。我坐在床沿上发了一会儿呆,云近春被其他人偷走的可能性极小,毕竟我这宫里泰半都已是商陆的人,凭商陆的能耐,要在他的眼皮底下偷走一个两岁的娃娃,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这样一来,云近春的下落…… 哼哼,我冷笑两声,一起身,决定摆驾御史府。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商府旧址,前一次我还有那伤春悲秋的闲情,这一次却没了那兴致,直奔厅堂而去。 果然大老远地便听到父女俩桀桀桀嘻嘻嘻的笑声,听得我狂性大发。 我一脚踹开门,瞧见商陆躺在地上,双手抱着云近春在空中转来转去,逼叨逼叨地念:“燕子飞喽!” 那真是手舞足蹈发自肺腑的欢乐啊! 苍天啊!这还是那个严肃古板一丝不苟的商陆吗! 他简直像是一下子倒退了十几年——不对,哪怕是童年少年时的商陆,也断然不会做出这么傻逼的事!我悲哀地发现,他这一大把年纪,在云近春出生以后,显然是长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抚额,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云近春,过来!” 那小妮子愣住了,反应了一二三四五拍以后,后知后觉地往商陆身后躲。她对我一向是依赖中带着些敬畏的,不像对商陆,是毫不保留的没大没小。 商陆也苦哈哈地护住她,仰着脸无比纯真地同我交涉:“小茴,近春不爱念书,你就别逼她了,她还小,等她大一些再考虑念书的事也不迟啊!” 我恨得牙痒痒,对商陆心里噼里啪啦的小算盘摸得一清二楚。什么长大一点,估摸着等长到商陆认为可以念书的年纪,她都能出嫁了!到那个时候,读书有个屁用,满朝文武里找一个老实靠谱的青年才俊把她嫁出去才是正道! 我一想到他们就来气,可看看商陆,他坐在地上,瘸了的右腿软绵绵地耷拉着,旁边一支拐杖;看看云近春,她瑟缩地看着我,一副被后娘虐待的小黄花菜样。一个是自家男人,一个是自己女儿,谁都骂不得打不得,只能自己生闷气,这不是自找虐吗。 我悲从中来,又想到这父女俩统一战线,倒显得我是个外人一样,可云近春分明是我拉扯大的,怎么这么没良心呢。 我一咬牙,一跺脚,让你白操心,活该! 我转头就走,却听到身后云近春慌了神,喊:“娘,你是不是不要近春了?” 我冷笑:“你不是有爹吗?乐不思蜀,还要我这个娘干什么!” 显然云近春的脑袋不大能理解乐不思蜀这么高深的词,但她还是坚定地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近春爱娘,也爱爹。” 好吧,我承认我最近几年这颗迅速苍老的心热和了那么一下,但我还是继续摆着架子,偷偷往后看了一眼,云近春正掰着手指头,继续理清我们三人的关系:“娘最爱近春,近春最爱糖葫芦。” “那爹呢?”我有意逗她。 却听她毫不含糊地说:“爹最爱娘。” 如果说我刚才只是暖和了那么一下,现在就是腾腾起了一把大火,狂野热情得叫人吃不消。 爱呵!爱!商陆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的话,居然通过云近春的嘴巴说出来了! 我立刻尽弃前嫌,笑容灿烂得像是一朵爆炸的蘑菇:“真的吗?” 云近春这时又不傻了,眼睛滴溜溜地在我和商陆之间打了个转儿,含着手指头不讲话。 我喜滋滋地蹦跶过去,捧住商陆的脸:“真的吗?是不是真的啊?” 他拨开我的手:“别闹。” 可在他转过脸去的一刹那,我分明看到了他耳朵根处泛起了一点薄薄的绯红,衬着他白皙的皮肤,真是引人遐思。 我捶地,哎呦呦,原来商陆也有这么一天! 这一场因为云近春而起的家庭纠纷又因为云近春而和平落幕。等云近春玩够了,我带着她回宫,我没有叫马车,也屏退了其他人,和商陆两人一左一右牵着云近春,像坊间最普通的夫妻,徐徐行走在这略微有些凉薄的春日里。 那时天高云淡,商陆一手拄拐杖,一手牵云近春,走得就有些慢,我配合着他的脚步,仿佛空气里也掺了酒香,熏得我乐淘淘。 不时有路人朝我们投来目光,大概是叹息商陆这样英俊的人却瘸了一条腿,看的人多了,商陆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松开云近春的一只手,道:“小茴,要不你带着近春先回宫吧。” 云近春立时反对,她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全都粘着商陆:“我不要。爹爹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回去?” 我笑:“爹爹害羞了。云近春,爹爹长得怎么样?” 云近春立刻眯着眼将商陆上下打量了一遍,我忽然觉得她这个表情很熟悉,然后听她说:“爹爹是天底下最英俊最好看的人!爹爹的拐杖也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拐杖!” 商陆失笑,摸了摸云近春的头。 我看着商陆,一字一顿道:“娘也这么以为。无论你爹变成什么样,英气勃勃或鹤发鸡皮,他始终是我的丈夫,有时候,完美和残缺总是如影随形。” 商陆大为震动,也看着我。我和他双目相对脉脉无语,正是温馨时刻,突然听到云近春天真无邪地说:“嗯!爹爹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是活好龟大勇猛无双!” 那一刹那,我眼睁睁瞧着对面商陆感动的表情突变成了狰狞凶残,他恶狠狠看着我,压低声音道:“云小茴!把你那些书收好!别给云近春看见!” 我吐血:“云近春,你哪里学来的这些!” 她很无辜:“听宫女姐姐们说的,她们说爹爹是满朝文武里最好看的那个,虽然看上去文弱,但是肯定比九门提督那个大块头有料……” 这回换我怒瞪商陆了:“你都安排了些什么人!” 他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回头我就换。” “换另一批水灵灵的妹子私下里意淫你?” 商陆不言语了,半晌十分老实地解释:“你知道不是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的,只是尤其喜欢看商陆被我调戏时为难的表情。 我知道一旦回了宫,我和商陆便又要恢复成君臣的身份,龙椅下的丹陛不过短短几阶,却是一道我们迈不过去的鸿沟。所以我分外珍惜能和商陆独处的时刻,只是路再长,也有到尽头的时候,我远远看到宫殿在天空中露出的一角,周围皆是京官所住,来来往往已有不少熟面孔路过。 商陆站定,朝我行礼:“臣不便逾矩,便在此恭送陛下回宫。” 云近春还想喊:“爹……”被我一把捂住嘴巴,她不明白大人间的事,频频回首看商陆。 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商陆一直在看着我,春日的暮色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却怎么也延接不到商陆的脚下。 春日阑珊后,便是满目白光的夏日,只是朝政形式却没有如这季节的变换一般热烈起来,而是直接跳到了瑟瑟秋季。 朝堂上的臣子们奇迹般的统一起来,不再你弹劾我昨天娶了满园春的头牌做小老婆,我揭发你昨天拉完屎没有洗手……种种,而是一齐忧心忡忡地上书:“陛下,北方农民起义军已打过了鹿水河,臣等以为,我朝该趁彼尚未完全成气之前,派出精锐部队围剿消灭。”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他们究竟是为何而反,正如我说过的,今年风调雨顺,既无苛政亦无酷吏,这得有多大的志气才放着田地和妻儿不要,非要在风霜中干这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儿。 以前我也这样问过,底下的人大抵都作沉默不言状,似是也在沉思,直到顺遂告诉了我实话。她说这一批人,认为女人做皇上不吉利,那龙椅要是被女人的屁股坐了,晦气。又认为女人好欺负,所以便打着这个旗号,想自己过一回当皇上的瘾。 我差点儿被气死,当时便想下令派军围剿,后来被云近春失踪的事一闹,也没来得及颁旨。这一回他们既然提出来了,我便顺水推舟:“众爱卿所言甚合我意,自然如此,哪位爱卿愿意当这领兵的统帅?” 九门提督和其他几个二品的将军出来领了命,我很满意,正要下朝以谋具体事项,忽然听得一个声音说:“臣请命,臣愿去鹿水河前线,为诸将军尽绵薄之力。” 我望过去,那是商陆,他此刻用着江锁衣的声音,平淡地说他也要上战场。 “不可。”我断然驳回,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骁勇的骠骑大将军了,一个断了腿的人,我怎么放心他上战场? 他似料到我的反应,不疾不徐地将拐杖放在一边,艰难地朝我下跪:“臣再请。” “不准!”我怒了。 “臣再再请。” 他似是和我扛上了,而且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我看到他跪在地上,因为一只腿废了,无法保持平衡,只能辛苦地用右手支在地上,而且他那样子,摆明了如果我不同意,他便不起来,我气得吐血,却又拿这无赖没办法,只能拂袖:“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五十三 “不行,我不会让你去的。” 中宫里,商陆在和我据理力争。 我背对着他,气得暗自垂泪。好不容易能重逢在一起,过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我都忍了,却怎么也忍受不了再次分离。 云近春看看我,又看看商陆,半晌扁嘴道:“我也不要爹走。” 她一句话顶我十句话,我顿时领悟我生云近春的意义何在了! 商陆无奈地苦笑,他吃力地俯下|身摸了摸云近春的脑袋:“爹爹不是去玩,爹爹是去保家卫国,保护你和娘亲,好不好?” 我怀疑我平日里给云近春讲的故事太过血腥了,她居然眼睛里放出光芒来:“好!爹爹,你要砍下他们的脑袋,串起来给近春当链子!” 商陆盯着我看,用眼神责问我:“你平常都给她讲的什么!” 我讪讪地扭过头去,避开他的眼神,然后回过神来,不对啊,现在我可是站在批判商陆抛妻弃女的立场上的,怎么能被他嚣张气焰打败! 于是我沉下脸来:“反正我不准你去,横竖都不让!” 商陆也怒了,他真正生气的时候,我还是很怵他的。 他面如沉水,一字一句有条有理铿锵有力:“小茴,你可了解九门提督王勇为?” 我想了半天,对于此人只能用四个字概括:“有勇无谋。” “那么他麾下二品将士呢?” “毫无主见,如墙头草随风而倒。” “这样的一批人,你放心他们上战场,去面对来势汹汹的起义军?” 我沉默了,我无言了,我颓废了。 “所以,小茴,我得跟着他们去。你放心,我不上前线战场,我只在营中谋略。” 我还是不说话。 他见我如此萎靡,放柔了语调:“小茴,我一定保你一片江山。” 我过去积蓄已久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我不要什么江山!商陆,你怎么这么俗,我发现我自从当上皇上以后,你就彻彻底底成了一个俗人!成天黎民百姓河山家国的,我有时候真想把龙椅让给你算了!我多怀念我们的从前,我不是出云公主,你也不是御史大夫,我们就是两个凡人,在一起!” 这是我第一次冲商陆发火,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争吵时的口不择言像一把直刺心窝子的利剑,太伤人了。 商陆看着我,他一直不说话地看着我。 我慌了,想和他解释:“商陆,我刚才不是那意思,我……” “小茴,你还不明白吗,我做那么多,不是为了江山百姓,只是为了你啊。”商陆缓缓地开口,叹道。 他的声音里带了疲倦,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眼眶发热,冲过去搂住他的腰:“商陆,我错了,我再也不这样说你了,呜呜呜。” 他揽着我听我的认错,好一会儿,才开口:“既然你知道错了,那这次就让我去吧。” 我愤恨抬头,一看到他那双眼睛,顿时软了骨头,十分没骨气地说:“那……你要保重自己,千万珍重,千万活着回来。” “知道。”他沉声应道。 “爹爹要去砍别人脑袋了,近春要一串人脑袋项链!”只有云近春不知世事不识哀愁,全然没有要离别的伤感。 大军即将出征的前一夜,商陆特意来中宫陪我。 我在烛光下擦着他的缨枪,兵器冷冽,擦拭下越发锋芒毕露,我大概是被这光芒刺伤了眼,只觉得眼眶一直又热又胀,随时都能掉出一串泪珠来。 “小茴——”商陆试图和我搭话。 我啪的一下放下他的枪,又去整理他明日要穿的盔甲。 “别整理了。我一个瘸子,又不上战场,用不上那个。”商陆很诚恳地和我说。 “呸!我让你穿你就得穿!”那是我从国库的旮沓里翻出的一副金丝锁子甲,既轻又软,全云氏皇朝也只得这么一件。 商陆很委屈地点头:“那好吧。” 我背着他在他的衾衣里缝进一片平安符,等所有事都忙完了,我还是觉得有些茫然,在屋里团团转,总觉得还有什么准备没做好。 “好了小茴,别忙了。”商陆拉住我,想亲我的脸。 我侧过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哎,别。那如意我还没系到你盔甲上……” 我说着说着,渐渐没声音了,因为商陆开始解他自己的衣带,动作既缓慢又优雅,带着一种刻意诱惑的暧昧和风骚。我果断把如意抛到脑后去,扑倒商陆,又舔又咬。 这一夜我们百般折腾,彼此都带着一股狠劲,想把对方吞吃入肚。 这一夜过后,也许就是真正的生死别离。 第一声鸡鸣的时候,我狠狠打了一个冷战。旁边的商陆动了动,翻身起床。 我听到他刻意放轻动作,不想吵醒我,只有衣料摩擦的轻微的窸窸窣窣声。 我悄悄睁开眼睛,盯着他看。 他正在穿衾衣,如泉的长发流泻下来,几缕搭在赤|裸的胸膛上,几缕垂下来,刚好搔到了我的鼻尖,我动了动鼻子,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商陆正在穿衣服的手一抖,显然被吓得不轻,然后转过头来看我:“你醒了?” 我盯着他点头。 然后我们彼此无言,各自继续干各自的事。 我继续在床上盯着他看,他在我穷凶极恶的目光下坦然穿衣,我看着他全部收拾停当,一头长发束成发髻,戴上青玉簪,顿时从刚才的妖娆变成了英气勃勃。 他全部收拾完毕,然后转过头来看我,这样的情景,其实该说一些话的,可他斟酌了半晌,只说了三个字:“我走了。” 他去小床上看了看云近春,便真的走了,头也不回。 我心里一直有一种沉重感,匆匆扒了几口饭,便穿衣去宫里的点兵台。 点兵台下,十万将士整装待发,飒飒一片银装铁甲。我在城楼俯瞰,见九门提督和将军跨马提枪,振臂一挥,十万将士一同发一声喊,齐刷刷将手中兵戈举向空中。半空中的兵器光芒交戈成了一片耀眼的灿烂银辉,风走到这里都要止步。 在这一片大地与天空的颤抖中,我看到了商陆。 他坐在木辇上,身上着铁甲,身旁矗缨枪,神情温柔地朝我看来。 只不过这遥遥一望,周遭景致便入不了我眼,天地间的光都凝聚在商陆那一处,我能将他眉梢的温柔和眼里隐忍的不舍都看的通透。 顺遂在一旁提醒入迷的我:“陛下,该祝词了。” 我这才回过神,按云氏皇朝的惯例,替出征的将士们祝词祷告,我听到我庄重肃穆的声音朗朗在清晨的日光下回荡。 云朵之上的神祇啊!假若你听到我的祝祷,请护佑我的夫君商陆,愿他此去诸般平安,我愿以我阳寿换他战场步步无虞,度他灾厄万千。 我祝祷完后,十万将士宣誓三声,便浩浩荡荡,拔营而走。 我站在城楼,看他们如铁水一般滚滚而去,商陆的木辇被湮没在其中,不过只是浩浩苍生中的一个而已。 他走之前留给我的最后三个字是“我走了”,这个男人,始终学不会甜如枫糖的情话,软如棉絮的蜜语,却终其一生,用生命印证了他对我的爱。 我不曾预料到的是,商陆走后,我和云近春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困局,他走后,大臣们开始频繁地上折子,让我纳男子为后,生下皇子以延续国祚,且次数愈来愈密集,大有逼宫的态势。 我这才真切地感受到,商陆原来替我挡去了多少风雨。可以说,我和云近春一直是生活在他庇佑的羽翼下,而今方知世间多风霜。 没了商陆做后台,我没底气和大臣们撕破脸对着干,只能面上微笑接受,暗地里差点儿把一口牙咬碎,近日说的文字都是一个一个从牙缝里迸出来的。每一次上朝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闹得我脑瓜子疼,每每下朝后,都累得像条狗一样,唯一的安慰就是云近春,她自商陆走后,倒没有过多地表现出思念之情,她现在的兴趣是画骷髅脑袋,一天画一个,计算着商陆能给她带回多少串脑瓜子项链。 我数了数,云近春画了十个骷髅脑袋,那么商陆已经走了十天了。 我计算着商陆走过的路程,不知他到了哪里,据说塞外多风雪,不知他那条老寒腿受不受得住,胡思乱想间,惨淡的一夜便悄然过去了。 从前的大半日子,夜里也是我和云近春两个人,伴着残烛睡去,但那时因为知道商陆就在白玉京某个角落,同我一同赏这明月,心里便也不觉得孤单;如今商陆远在千里之外,这样的夜就显得既孤清又难捱。 我孤枕难眠了小半个月后,前方的第一封捷报伴着商陆的私信传到了白玉京。我手都在发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一看,以为商陆难免要说些掏心窝子的思念之情,结果里头却是一张薄纸,上写了一个大字:拖。 我瞪大眼睛找了又找,在那拖字后面又有一行小字:若众臣为难你纳后之事,勿正面冲突,只拖,拖到我归来便可。 我心里对商陆的景仰徐徐荡漾,他真是伶俐啊,知道他走了后我可能会遇到什么,特意写了秘诀过来。 我又在那纸上翻找,看到那一行小字后又有一行更小的字,上写:我诸般皆好,勿念。 我再找,这回终于在纸的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了几个如蚊蚋一样的小字:我想你了,小茴。 我叉腰仰天狂笑,商陆,你能再闷骚一点吗!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大概还有一两章完结,姑娘们愿意看的话还有两章番外吧大概…… 五十四 商陆这一战,一打就打了半年。初冬的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云近春扔了画笔,厌倦了每天画一个骷髅脑袋;我亦厌倦了无休止的等待,期盼着商陆每夜入梦来。 前方的战事愈趋火热,我后宫的私事也被大臣们搅得天翻地覆。起初我还能拖着,借口国事很繁重,借口江山尚动荡,借口我心志高洁,不喜男色。 后来眼瞅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年岁也越来越老,大臣们很恐慌再拖下去我想生娃都生不了了,于是一改平日苦口婆心逼逼叨叨的劝慰架势,态度开始强硬起来。 我下朝的时候简直落荒而逃,拍着胸口惊魂未定:“顺遂,赶紧回宫。”我需要看着云近春那张酷肖商陆的脸来抚慰一下我受伤的心灵。 顺遂面有难色地看我:“陛下,宫里……” “宫里怎么了?”我一面快步走,一面问。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我便猛然刹住了脚步。 “这……”我颤抖着指向前方。 “是。”顺遂垂首默认,语气里大有节哀顺变的意思在里头。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前方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男色。 那些老头子们真是可谓用心良苦。这些男人相貌之不同,体态之迥异,简直是囊括了全天下所有男人的类型。 我震惊了。 然后我看到这一群男人中间,钻出来一个小人,煞有其事地双手背在背后,踱步逡巡在这群人面前,像一个在巡视士兵的将军。 毫无疑问,这世间如果还有谁能让我感觉到雪上加霜祸不单行的,那一定是云近春这个愁人的娃儿,一定的! 我看到她踮着脚,将那些男人们一个一个打量过去,每一个都有独特而相应的评语:“这个眼睛太小啦。”“你的嘴巴怎么这么大?”“哥哥,如果你的鼻子再好看一点就好了。”“就你这模样,比我的爹爹丑多了!” 我忍住自己将云近春扑杀的冲动,示意顺遂过去把她拖过来!结果见她忽然停在一个人面前,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眨巴:“哥哥,你……和我爹爹差不多哎。” 然后她装模作样地摸着下巴,居然开始认真思考起让那个眉清目秀的男人替换掉商陆的可行性! 我气得发抖,几步上前把她拽过来,然后冲着那群男人吼:“滚下去!” 他们惊恐地作鸟兽散,有几个面上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也许他们亦是不得已,家中或有自小相伴的青梅,或有惊鸿一瞥的大家小姐,只是迫于家族压力不情不愿地等着我这个已经有了孩子的女人“选秀”。 纵然我是帝皇,又有哪一个男人甘愿做一个女人背后的影子呢——除了商陆。 打发走了这些人,我那一个晚上史无前例地开始责打云近春,从前我也骂她,但大都是做做样子,恐吓而已,这一次我是真的生气了,提着她进了宫,随手抽出鸡毛掸子,把她一按,噼里啪啦地往她屁股上招呼。 气头上的那几下又狠又准,声音听起来很有些惊心。 顺遂被我的杀气镇住了,站在旁边欲劝又不敢的样子,云近春起初有些懵,大概是因为反应慢,等我打了好几下,她才开始哇哇大哭。 她一边哭一边挣扎,大概知道我不会轻易放过她,于是搬出商陆来:“爹!爹!近春疼疼!” 她简直在火上浇油,我一听她这话,愈发暴躁,下手更是不留情,一面打一面骂:“你现在知道叫爹了?你刚才看那些哥哥叔叔的怎么没想起你爹?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就能换掉你爹?!我告诉你,也就你爹才会宠着你由着你,要是你换了今天那一个爹,你被打死他也不会吭一声儿!” 我是真的生气。也许是商陆的久久不归,也许是云近春的不懂事,也许是朝堂上步步紧逼的压力,逼得我下手没了分寸。 云近春也不知听进去我的话没,起初那哭声和杀猪似的,后来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些微的抽泣。 我打累了,将鸡毛掸子一摔,看到地上轻飘飘几根鸡毛,方知有些打重了。 急忙再将云近春翻回来看,她哭得眼睛肿大,整张脸上都糊满了鼻涕眼泪,害怕地看着我。 我忽然悲从中来。 没了商陆,何止云近春被打时无人护她,便是我自己,都已无依靠。 我眼眶发酸,自己都想哭了,忍了眼泪,让顺遂去拿跌打膏,打算给云近春涂上去。 她看到我,瑟缩了一下,想躲。我眼睛一瞪,立马又不敢动了,眼泪汪汪地由着我脱她裙子。 我顿时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后娘,根本不用演,什么神韵哪气质哪,我活脱脱就是一个后娘,天然去雕刻的那种。 我一边胡思乱想代入角色,一边脱下她裙子,立刻就后悔了,云近春白白胖胖的屁股上一道道指宽的浮肿起来的红痕,每一道都像是在控诉我的暴行。 我心里无限内疚,动作轻柔无比,给她抹了药膏,为了讨好云近春,还特意允许她睡前吃一块桂花糕。云近春本来还有些记仇怨恨,后来在桂花糕的诱惑下,立刻抛弃了阶级立场和仇恨,乐颠颠地含着指头,仗着我对她愧疚,又吃了一块桂花糕。 我惆怅,这记吃不记打的二皮脸。 昨夜因为发生了这么些波折,我觉得身心俱疲,早上起得就有些迟。我起来的时候云近春还在睡,我拍她:“云近春,起来,今天字还是要练的。” 她半天没反应,我以为她又要发挥她二皮脸的特性赖床,所以怒了,一把掀开她的被子:“云近春!” 这一掀我简直魂飞魄散,我看到她紧闭双眼,脸上有一种很不自然的绯红,再一摸,她全身都滚烫无比,触手就是一种惊心的热。 我惊呆了,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褪下她的亵裤,昨夜她的伤口只不过是有些浮肿,搽了药后,不仅没有好转,竟有些伤口开始溃烂了。 电光石火间我立刻明白了!这些人,把触角伸到我中宫里来了,这座中宫再住下去,就是我和云近春的坟! “陛下,小公主她……”顺遂刚端了水进来,远远看到云近春的异样,正欲发问,我猛地转过头去盯着她。 她是一个聪明人,当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铜盆摔在地上,叮铃咣啷一阵乱转,水流了一地。 她的声音在颤抖:“陛下,不是我,不是我……” “你起来。”我压下怒气,现在去追查究竟是何人为之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个人,一定是潜伏在我身边,对我和云近春的一切了如指掌,知道昨天打了云近春以后,肯定要涂药,便抢先一步将药换了,能做到这样隐秘,让从前的商陆都发觉不了宫里还有一个不是他心腹的人,凭我一个人,肯定是查不出来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云近春。 我咬着牙冷笑,那些人为了让我诞下一个皇子,不惜让云近春去做祭祀上的牺牲,砧板上的鱼肉,我却偏不如他们意! 宫里的太医是不能信了,我告诉顺遂,今日不上早朝,我要出宫。 她惊悚地看着我,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我带小公主出宫,你留在宫里见机行事。我不想怀疑你,我信任你,但是如果这一次我的行踪又泄露出去,你应该知道你的下场。” 顺遂郑重地点头:“陛下,奴婢明白了。” 接下来我们一直在秘密地进行出宫的准备,顺遂有一双巧手,将我化妆成了她的模样,虽说不是十分相似,可也有四五分,猛一眼看过去,一时也觉察不出来。 那一天,我妆扮成顺遂的模样,提了一个硕大的食盒,只说是替陛下去宫外买些小食,堂而皇之地出了宫。 我像是惊弓之鸟,疑神疑鬼,看谁都像心怀鬼胎。出了宫也不敢去那些大医馆,只挑了胡同里的小药铺进去。 那郎中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一看云近春的伤口便直摇头,责怪我太过粗心,怎么能给云近春涂这淤积的药,本来若是开些活血散热的药,指不定今天都好了一半。现在可好,不仅伤口恶化了,人也发热了。 我有苦难言,只能听着他一边念叨,一边给云近春清洗,涂上药膏,又用手巾热敷,折腾了半日,云近春看着倒像是安稳了些,虽说还在睡觉,但比之方才,潮红倒退了一些。 郎中看我眼也不眨地盯着他行医,只当我担心云近春,笑呵呵地安慰我:“这位夫人也莫太担心,令千金伤不重,平日身体也健康,只要今天热退了,就没事了。明儿个肯定又是活蹦乱跳。” 他哪里知道我的苦楚,我是恨不得亲自去山上采药,晒干,熬煮,不能让旁人搭一把手。于是我只能冲他苦笑。 眼看着云近春也好些了,郎中开了几副药方,又道:“若家里有条件,回去最好用些冰块给她降降温,不碍事的,夫人放心。” 我道了谢,抱着云近春走出药铺,茫然地看着这白玉京大街上的人来人往,这繁华闹市是我所创,是我所维系,可又有谁知道,我却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周全。 可宫还是得回,我如同出宫时那样进宫,宫里顺遂在假扮我,推说身体不适,不见臣子。 等我回来,她像是见了救星一般,跳起来把云近春抱过去,我看到她额上满是汗水,想来我出去的那段时间,她在宫里也一定是惊险重重。 她苦着脸对我说:“陛下,您走了以后,大臣们纷纷要求面见。我推说身体不适,他们也不肯走,就在议事厅里等着,还有一个想闯进来,我摔了一个茶盏才把他吓走。” 我点头表示明白了,和顺遂互换了衣衫,将发髻打乱,妆容卸去,重新变回云小茴。刚弄完这一切,宫外便有人来报:“陛下,大人们在外头等着见您,无论如何也不肯散去。” 我看着尚在昏睡的云近春,想起远在千里之外战火纷飞之中的商陆,忽的生出了莫大的勇气。 我扶了扶发髻,冷静地对顺遂说:“出去见他们。” 老头子们见我出来了,面露得意之色,看着我一步步走向龙椅。 他们来的目的很简单,逼我立男后。 彼此撕破脸面后,似乎就再也没有君臣之间的忌惮,我看着他们齐刷刷地跪成一片,逼我立时定下男后人选,心里其实觉得很可笑。 我扯了扯嘴角,心里明白再拖下去,他们大概是要死谏了,总不能真让他们一个个撞死在我阶前,于天下人皆不可交代吧。 我在脑子里迅速地过了一遍昨天那些男人的身份和背后的家族,寻思着哪一个听话乖巧易控制,忽然群臣间一阵骚动。 我循声抬头,心里一阵绝望——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却看到眼前不远处有一人,支着拐杖,一瘸一拐地逆光而来。群臣像是涌动的潮水,往旁退去替他让出一条路来。 那一刻好像一场默剧,鸦雀无声的舞台上,只他一个分开山海而来,纵然支着拐杖走得艰难,在我眼里,他却是支起这一片天地的神祇。 他的衣衫上还带着血迹,发上满是霜与灰,嘴角带笑,好像开玩笑一般:“既然陛下要立男后,臣愿请命,请陛下恩准。” 有人哗然,有人摇头,他仍然笑着,将缨枪往地上一杵,他的身后,是凯旋而归的十万将士,盔甲上带着煞,兵器上带着血。 众臣迅速地安静下来,我心里也明白过来,这一场战役,他打的不是起义军,打的是那一块兵符。 他还是看着我,嘴角扬起一个玩世不恭的弧度,倒像是强抢民女的公子哥儿,又说了一遍:“臣愿请命做陛下的男后,从此妇唱夫随,将臣所有与陛下共襄,请陛下恩准。” 我慢慢地笑起来:“准。”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的积分已送,内容还来不及回,等我下午来回,亲爱的姑娘们,正文完结了,还有几章番外,爱你们~~! 五十五 我是一个太史令。我的工作只有三样: 一样是被炮灰,一样是跑龙套,一样是打酱油。 我的同僚礼部尚书劝慰我:“老兄啊,你已经算好的啦。你这职业和我一样,还是比较安全的啦。你看看暗卫和影卫他们,比我们惨很多啊。啊,还有王爷啦,将军啦,都很可怜的啊!” 我表示不解。 礼部尚书神秘地笑笑:“老兄啊,尽观天下,王爷和将军都是危险职业啊。要是他们是主角倒也好了,要是配角的话,就得和主角抢爱人啊,如果要抢爱人呢,少不得要干一番大事业啦。要么复国,要么篡位,那,老兄,你想想,如果他们失败了,那结局肯定是送死;如果成功了,爱人也不一定是他们的啦,很可能结局是他们得了天下失了心,看着自己爱的人和主角或者浪迹天涯或者隐退山林,只留他们在宫中享无边孤独。你说他们惨不惨,嗯?惨不惨?”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礼部尚书又说:“暗卫和影卫更可怜啦。唉,不瞒你说,我认识的一个暗卫,就因为保护主角,镜头都没给一个就死啦。还有一个影卫,他奉主角的命令保护女主角,结果朝夕相处爱上她了,最后当然捞不着什么好下场啦,不是被男主角因为嫉妒杀死,就是为了保护女主角被杀死,总之都是个死啦。稍微好那么一点儿的,能活着,但说不定得替女主角养儿子,心甘情愿的做一只戴绿帽子的王八啊!” “所以我们应该庆幸,你看我俩的职业出场率都不高,送死和发情都轮不到我们,老兄,想开点,人生都是给主角们的,我们混混日子就该烧高香啦。” 可是我还是不能释怀。我总觉得,作为一个太史令,我合该是名垂千古,一支铁笔流芳百世,人生不该是这样浑浑噩噩迷糊度日的。 礼部侍郎听说我有这样的想法后大惊失色:“怎么老兄你还想学你的先祖司马先生么?他可是主角啊,自然际遇不一样的,我们得知足。” 他看我仍有不甘的样子,不得已咬牙道:“老兄,你真的很好啦。你想想看,假如你碰上了一个写耽美的作者,那你这个职位就危险了。太史令太史令,一支铁笔直断帝后生涯朝代更迭,如果碰上一个听不得逆耳忠言的皇上,让你往好了写,你非尊重史实不肯溜须拍马,一来二去皇上可不就注意你了?刚直不阿铁骨铮铮的小受,邪魅狂狷霸道自大的渣攻,哦呦呦,不要太有写头哦!早些年,这配对是很流行的哦!你要再碰上一个手黑的作者,喜欢写男男生子的,你要是怀孕了,那可怎么办呦!” 我听得毛骨悚然,越想越觉得礼部侍郎的话十分有道理,于是便也不再纠结自己打酱油的人生,觉得在这里偶尔冒头一两次也挺好的。 礼部侍郎闻言很欣慰,捋着他并不存在的胡子故作高深地总结:“老兄,你这样想就对了。你要记得,主角们大都是HE的,无论过程怎么虐,只要作者心善,总能给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可配角们大都是BE的,我们活着,就是成功。” 我将他的话奉为金科玉律,重新审视了一下我所处的环境和我要面临的主角们。 我觉得我如果会死,也肯定不会是因为爱上女主角而死,这个女主角既猥琐又赖皮,很不符合我的口味,我有时候很佩服男主角,面对这样的女人也能一生一世爱下去。换做我我可做不到。 我正和礼部侍郎闲聊,忽然有侍卫甲过来叫我:“太史令,陛下有令,命你进宫,好像是编纂大史的事儿。” 我和礼部侍郎面面相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怜悯和祝福,他说:“老兄,如果你此去不回,我会替你收尸的。” 他看我面色刷白,又急急补上一句:“你放心,你这个太史令职业的死法,通常是杖毙或者扑杀,不大有别的死法的。” 我头冒冷汗,礼部侍郎大概也知道这个安慰不大靠谱,于是又补充:“比起表妹或者小师妹或者别的女配角什么的,这个死法起码有尊严。你知道我们那些女同僚的死法有极大可能是被轮……” 我打了一个寒颤,示意他不必说了。怀着必死的心情悲壮地去中宫。 中宫正是鸡飞狗跳。我看见御史大夫江锁衣也在那里,他正陪着主角的女儿小公主一起玩儿。而女主角正捉着小公主训斥,小公主则冲着江锁衣喊爹爹。 我起初有些懵。因为我一直不明白江锁衣究竟是什么级别,若说是和我们一样的临时演员,那他的戏份显然要重很多。可如果是男主角——我记得男主角不是死了吗? 等一下!那一瞬间我忽然福至心灵,猛然明白了!这个江锁衣,就是传说中死了的男主角! 妈的,原来作者还爱玩重生乔装这一套! 完了!我在心里绝望地呐喊,我这回撞见了这个惊天大秘密,按常理,九成可能我会被灭口以保证这个秘密不会流泻出去。 我想起了我认识的一个杀手,他说他唯一的出场机会说的唯一的一句台词就是: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这句台词是他们杀手界的必备,当然也有很多杀手是说完这句话就被主角弄死了。 想得远了,我战战兢兢地回过神来,等待着我这个工种被作者赋予的命运。 可我没料到,女主角只是转向我,面部抽搐地一挥手,赶鸡一样地把我赶走,然后就再也没看我一眼。 我惊魂未定,觉得我这条命简直是捡来的。回去的时候揪着礼部侍郎好好喝了几口酒压惊。 礼部侍郎直说我运气好,可我因为被女主角惊吓,心里很愤怒。 我铺开我的笺纸,在云氏皇朝帝皇的个人志上面写:女皇云氏,召朝中年轻臣子入中宫,白日宣淫,淫|乱宫闱;然后在佞臣传上写:御史大夫江锁衣,以貌侍主,甘为面首,风骨泯然。 我豁出去了,舍得一身剐,敢把主角拉下马! 可这个主角甚为奇怪,他们好像对我的史书毫不在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我的直言并没有为我招来杀身之祸。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照常上下朝,如实记录主角们今天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 我已经学会知足了。虽然我和其他被作者赋予的炮灰工种一样,也没有一个名字。但比起侍卫暗卫影卫来说,我已经很幸福了。 一个宫里有上百上千个侍卫,侍卫甲乙丙丁戊,可太史令只有我一个,我是独特的。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男主角出征归来的那一天。那一天大概我其他的同僚们当炮灰当得腻了,他们联合起来吵嚷着给主角出了一个难题,大有推翻主角自己翻身的意思。 我其实是不大想和他们闹的。礼部侍郎说得对,这不过是过程中的一个虐,给主角们沉雄壮阔的生涯又添上一笔花,但对我们来说,这可能就是我们的BE。 我正想着,男主角回来了,他正从沙场回来,衣服上脸上都是血,挥舞着缨枪,身后是十万大军,我和礼部侍郎心里明白,完蛋了,我们的死法大概是男主角一怒之下血洗群臣,没名没分,一个特写镜头都没有,就这么死去了。 我很忐忑,我很恐慌,我听着男女主角感动读者们的对话,却在担心自己的命运。 正在这时,我们上空忽然闪出金光闪闪的几个大字:正文完结。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礼部侍郎也松了一口气,他凑在我耳边说:“放心。正文完结了就好了,番外一般是专门写主角的,轮不到我们出场。我们的小命保住了。” 我点头表示明白。 后来果真如他所言,我再也没有出过场。可我还是很负责地履行着我的职责,兢兢业业地记录主角们的生活起居。 我看着他们的女儿一天天长大,我看着他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我看着女主角又生了一个儿子。我看着他们为了孩子的培养问题而辩论,为家长里短而争吵,看着他们的儿子长大成人继任皇位,成为了我新的主子,最后看着主角们一天天老去,发上有了灰白的痕迹。 其实我也老了,他们的儿子很敬重我,因为我是两朝元老。可我看着主角们多姿多彩的生活,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挺有滋有味的。 我不知道主角们的孩子会不会成为下一个主角,即使是,他们也是另一个崭新故事里的主角,这个崭新的故事里也许也会有嬉笑怒骂跌宕起伏,但从前这些旧主角们的感情和经历,却只会永远停留在这一个故事里。 作者有话要说:免责声明:此章番外纯粹作者低级趣味,绝不存在任何暗示讥讽嘲笑作者或作品的意思,请勿敏感…… 那啥,还有一章番外是关于云小茴一家的,那章番外结束以后就全部完结了,正在准备开新坑,嘤嘤嘤~ 正文 五十六 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傻人傻福享受命,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劳心劳力奔波命。毫无疑问,云近春属于前者,云远冬属于后者。 云氏皇朝新一任的帝皇,云远冬,曾不止一次思索过关于前世今生这种深刻的命题。他认为,自己上一辈子一定是欠了云小茴和商陆这俩人八百两的银子——不,还有云近春这个女人的银子——这辈子才会投胎做他们的儿子和她的弟弟。 你看,连他的名字,云远冬,仿佛都只是附着在云近春之下,随随便便取的。 云远冬一边自怨自艾,怜惜自己如风中娇花一般脆弱的命运,一边下手如电,唰唰几笔将几个上奏的臣子损得狗血淋头,其中包括新任的吏部尚书夏锦厦。 夏锦厦出身寒门,本来依着云氏皇朝的官员任选制度,他一介庶民,哪怕祖上把高香烧尽,也轮不到他来当吏部尚书。但因上一任帝皇,也是云氏皇朝唯一一个女皇云小茴在帝位期间,曾经提拔了一个名为江锁衣的平民,平步青云直至官拜一品,有了这先例,似乎夏锦厦的擢升倒显得黯然失色了许多,不过是一个吏部尚书罢了。 云远冬在阴暗处冷笑一声,在夏锦厦关于几个官员调离任免的折子上又加了几句损话,势必要将夏锦厦损得颜面无存。 不是他内心阴暗恶毒,而是折腾得夏锦厦不那么舒服,就能让云近春不那么舒服,而让云近春不那么舒服,他云远冬就舒服了。多么曲折的路线啊! 云远冬恶狠狠地用朱笔划出长长的一捺,“啪”的合上折子,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张需得仰视才能看见的面瘫脸,内心却乐得直抽抽。 他的皇姐,云近春,父亲宠着,母亲爱着,无忧无虑没心没肺长到十六岁,整个人生跟阳春白雪似的,一点儿阴暗面都没见到过,成天做一些不着边际的玫瑰色的梦。大宴群臣时一眼见到夏锦厦,惊鸿一瞥之下芳心暗许,要死要活地说自己爱上夏锦厦了。 对此云远冬很鄙视云近春的品味,但他作为一个生下来就是为了继承云氏皇朝好让他的父亲和母亲退隐后宫的好儿子,是没有啥质疑的资本的。他所能做的,不过就是折腾一下夏锦厦,好让云近春心疼那么一下,他也就开心了。 旁人显然不能理解这个帝皇这么变态这么阴暗的心理,并且隐隐觉得这倒霉孩子有些可怜,但云远冬显然乐在其中,隔一段时间就要折腾夏锦厦一回,搞得自己宫中鸡飞狗跳。 对于他这种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折腾别人的基础之上的行为,商陆睁一眼闭一眼,并不打算去制止。 他和云远冬唯一的共同点就在于折腾夏锦厦这件事上,只不过前者是因为不舍得自己的女儿被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男人勾走,后者是因为看不得云近春顺风顺水,非要给她折腾出几朵小浪花。 所以一直以来相看两相厌的父子俩在这一点上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一边默默地看着云近春思春思得眼泪直流,一边回头再给这对苦命鸳鸯制造一点苦难。 云远冬皱了皱那张万年冰山脸,放下笔,唤了贴身的侍卫去御花园散步。 他的人生被商陆培养得就像夫子手里的论语一样标准,三岁识字念书,五岁熟读四书五经,八岁继位,十三岁亲政,一路走来步步皆是商陆安排,从不曾走过岔路弯路,也正因如此,未免就少看了很多风景,养成了一个古板严肃无趣的性子。 云远冬随意闲逛,刚转过一架紫薇花架,便看见前方云小茴和商陆也正在花阴下歇息。云远冬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过去请安,他对商陆的感情很复杂,既有对父亲的崇拜与尊敬,又有他对自己过于严苛和对云近春明显的偏爱而生出的怨恨,所以他始终对商陆亲近不起来,父子俩相处时,总是淡漠如路人。 云远冬站着思考了一会儿,他遗传了父亲的英俊和母亲的清秀,两者矛盾而又统一地融合起来,使他的眉目在英挺中带了一丝柔和,倒不像他的父亲那样带着些戾气,所以很受小宫女的仰慕。 此刻他在日光下长身玉立,敛眉沉思,早有经过的宫女忍不住羞红了脸,垂低着头,虽不敢明目张胆地盯着他看,但一双眼睛却瞧瞧出溜到了他的身上,哪怕看到他一方明黄衣角也是好的。 云远冬当然没有注意到周遭人事,他正摇摆在对商陆的怨恨和崇敬这两者之间不可自拔,他最终还是对贴身侍卫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打算悄悄离去。 正欲抬脚走,却看见云近春自远处飞奔而来,她本就长得娇小,在这春日里穿了一件纱衣,轻盈得如一只蝴蝶,扑扇着翅膀,几下便飞到了云小茴和商陆中间去。 云远冬不自觉地停住了脚,他看见自己严厉的父亲脸上罕有地露出笑容来,含笑静静地看着云近春在云小茴怀里扭成了一股麻花。 云远冬翻了个白眼,他知道云近春肯定少不了在父母面前对他一阵编排,果然,他即使站在远处,也听见了云近春叽叽喳喳的抱怨声:“爹,母亲,云远冬又找锦厦麻烦了!爹,你能不能管一管啊!” 商陆但笑不语,倒是云小茴数落了她一顿:“什么叫找麻烦?远冬是皇上,他做事自有他的分寸和道理,你倒好,为了一个外人怪起自己的弟弟来了!如果不是你弟弟,你现在能这么逍遥自在?” 云近春扁了嘴不说话。她自幼就有些害怕母亲,只能将目光转向父亲,却见父亲只是悠然品茶,不打算插手其中的样子,才气呼呼地跑走了。 云远冬看着自己的姐姐失望离开,心里有些幸灾乐祸,喜滋滋地打算再听一听墙角。 云小茴当然是不知道自己口中做事有分寸有道理的好儿子正在干这龌龊事,她只是叹了口气,开始责怪起商陆:“都是因为你,你看看云近春长成这傻样,哪里有一点像我的聪明才智?” 商陆不动声色地把反涌上来的茶水又咽回去,抬眼看了一下云小茴,明智地保持沉默。 云小茴现在已经彻底沦落为了一个相夫教子的黄脸婆角色,并不在意丈夫的沉默,思考了一会儿,又道:“商陆,其实我看那个夏锦厦虽然弱不禁风了一点儿,倒也不是什么大奸之人,也挺老实本分的,云近春如果嫁给他——” “不准。” 她话还没说完,便遭到了商陆的果断反对,云小茴愣了一会儿,忽然怒道:“不准你个锤子!我像她那样的年纪,可不就死心塌地爱上你了么?要是我爹也像你这样顽固,给我指个青年才俊出嫁,今天可就没有云近春和云远冬啦!” 商陆不说话了。 云小茴更得意洋洋:“何况那时你可是个臭小子,大街上打架赌钱闹事什么不干,夏锦厦好歹也是吏部侍郎,比你有出息吧哈哈哈!” 商陆脸黑了。 云小茴倒没有看见商陆的锅底脸,她的思路开始沿着一条诡异的大道狂奔,喃喃道:“云近春的眼光怎么不像我,挑了这么一个男人。夏锦厦那小身板儿,我真怀疑他生不生得出孩子……” 她说到这里,瞥了一眼商陆。 纵是上过沙场一身伤痕,面对千军万马也能面不改色的御史大人,也忽然心里一跳,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抖抖索索的寒颤。 云小茴继续念叨:“一定是我给她看的戏本子不对,里头都是才子佳人,也难怪她看上这种文弱书生……不过,我那些珍藏系列里头,可都是勇猛无双一夜七次的男人啊……” 商陆咳了几声,端起茶杯以掩饰自己惊涛骇浪的内心。 躲在暗处的云远冬可没有他父亲那样的淡定与冷静,这墙角听得他差点儿喷出一口老血,他万万想不到年轻时的父亲还有这么一段放浪形骸的过往,也万万想不到母亲居然是以如此奇特新颖的方式培养云近春的。 云远冬觉得自己的信念崩塌了!内心澎湃了!世界放浪了! 他喘了口气,收拾好自己所剩不多的元气,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听到自己的母亲又惊天动地了那么一下:“商陆,远冬的婚事……” 云远冬骇然地止住脚步,觉得自己好像被一百头牛碾过一遍,轧成了薄薄一张纸粘在土里揭都揭不起来。 他听到素来寡言的父亲终于开了口:“朝中形势你我都清楚,得找一个能帮衬他又乖巧听话的女人不容易。黄家的女儿不错,听说她父亲从小是把她当儿子养的,见识担当一点也不比男人差,可这样的女人要是做了皇后,对于云远冬未必是幸事,从来外戚干政都是一件头痛的事;李家的女儿倒是不错,担得起贤良淑德四个字,可入主东宫,需得一些雷霆手段不可,她这样柔顺的性子,只怕压不住后宫。小茴,你说该如何?” 云小茴摇头:“商陆,你我那时成亲,可曾考虑过那么多?你做东川王时如果像你如今这般百般思量,你肯定是不会娶我这么一个前朝公主的,娶王襄雪才是你正确的选择。既然你都不想那么多了,何苦要逼云远冬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假如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纵是平民又何妨?我还曾经做过山贼呢,也没见你嫌弃我啊。” 也许是因为年岁渐长,也许是因为毕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云小茴固然偶尔也有不靠谱的时候,却到底是成熟了,亦褪去了做少女时的莽撞和天真,几句话便将商陆安抚得像被顺毛了的某种兽类,敛去了骨子里的戾气,心甘情愿做一只被驯服的兽。 商陆眯起眼睛,在阳光下懒洋洋地看云小茴:“你智力见长啊!挺聪明。” 云小茴谄媚道:“这不是和你在一起么,耳濡目染,沾了一些你的光。” 她说这话的时候站起身,绕到商陆身后,熟练地轻轻地替他揉捏额头两侧,商陆的长发如泉水一般流淌过她的手,从前乌黑如墨的长发,如今竟掺杂了几丝银发。 他们都不年轻了,从前的意气风发年少轻狂,多少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如今都酿成了酒,封在玉白瓷坛里,埋在梨树下,静待岁月流转,酿成氤氲芳气。 “商陆啊,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吧,这么些年我们俩聚少离多,后来能在一起了,却还得偷偷摸摸的。等到我们能光明正大在一起,又得操持云近春和云远冬的事。现在他们也大了,我们也退隐了,为自己打算打算吧。” 云小茴一面说着,一面趁商陆不注意,悄悄地拔去他的白发。 商陆只觉头上刺刺的一点痛,心里又何尝不明白云小茴的心思,只是不点破。 其实他在云小茴面前,何来原则和坚持可言,哪怕再坚决的心思,对上云小茴不愿意的双眼时,也会化成一湾绕指柔。 只是他愿意看她为了改变自己的想法而使尽手段,看她咕噜噜转着眼睛,满肚子鬼点子,看她时而软语哀求,时而怒气冲冲,偶尔也用上美人计和苦肉计。这是独属于他的喜乐和秘密。 远处的云远冬无法知晓他父母的心思,他只是看到阳光下,两个已经不年轻的人正用自己独特的方式爱着彼此,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父亲的温情一面。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来时那样悄悄地走了。他忽然感到有点惆怅,大概是因为他没有和他父母那样波澜壮阔的往事,大概是因为他今天窥探到的不一样的父亲,更多的,是因为他还没能找到一个能令他孤注一掷的人。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运气,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他们并肩一路走去,曾经也走到过分叉的歧路之上,可最终兜兜转转却终究是殊途同归。这一整个皇朝,都曾默然地见证了他们的爱情。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章番外,此文正式完结。因为最近JJ大抽,所以新文放在这周末开,有兴趣的姑娘们届时可以关注我的专栏。最后,感谢一直陪我走到这里的姑娘们,开这个文之前我沉寂了很久,之前也失败过多次,当初写这篇文的时候,很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 但是没想到开文以后,却还见到很多张熟面孔,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一直记得我。也谢谢或潜水或留言的姑娘们,鞠躬~~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最新全本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